本文发表于2007年09月13日 云南日报
在“创库”见到毛旭辉时是下午3点,对于从事艺术的人群来说,这个时段是一天中思维最灵敏,语言表达最丰富的“黄金时段”之一。(另外一个时间段就是艺术家们最钟爱的“午夜”,在12点以后的那些时间里,“灵感”不请自来,无须语言对话,只需将自己交给沉寂和遐思,然后表达在他们的笔端画布)他的从容体态和笑容与他部分作品里的紧张焦虑有着断裂般的分割。他的灰蓝色破洞牛仔裤,白色T恤,以及帆布休闲鞋也在传达一种信息——日常生活。是的,就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这些即将到来的下一个钟点,这些刚刚过去的上一个钟头,在毛旭辉的视野里都包裹着深沉的内涵和诗意,“我热爱日常生活里的每一分钟”。他坐在画室里那把上过各种刊物画册封面的旧沙发上,四周沿墙都是他那把犀利的“剪刀”(他的油画作品)。当作桌子用的老式靠背椅旁边随意丢着些杂物,我大概看了看,其中包括一件毛衣(也许是在深夜独自作画时所需),桌上的两个纸杯(我们正在用),烟灰缸里的三四个烟头(说明今天才正式开始),五六封信涵(其中有些是英文的,似乎告诉我们他与世界的联系从未间断),以及无数本书……我之所以用较多文字叙述这些,是因为我要告诉你,在毛旭辉的作品中,“日常生活”或者“日常琐物”都如史诗般值得吟颂。
“蔑视”过后的“思考”
在毛旭辉80年代的作品里,你会发现两种气氛交织在这个时期,一种是“蔑视”,一种是“思考”。
毛旭辉成为“85西南艺术群体”的领军人物之前的那些日子,他们(包括画家张小刚,潘德海等等,及那时的许多诗人,知识分子)疯狂地阅读,疯狂地探知一切有关艺术的哲学、思想、动向。然后他们又疯狂地画画,甚至疯狂地激扬文字。当然,也以离经叛道的外型、作品、爱情观和喝大量酒自居。“我们曾经生活在边缘,艺术与生存的边缘,可是我们走过来了。回头想想,在‘底线’的状态其实对今天的我很重要,它让我学会了‘坚持’和‘从容’。某种意义上,我们创造了80年代的中国现代美术艺术史。”
说此番话时,毛旭辉眼睛里写着一丝骄傲。那时他们几乎“藐视”一切,因为与现实世界的过多矛盾冲突,在他那个时期的作品里蔓延着模糊扭曲的人像和他眼里的世界——神经质、抽象、接近丑陋的城市和人体。在他那时期给朋友的信里写道:当我们作为一个社会人而存在时,我们注定成不了一匹白马、一个牧羊女、一棵桉树。我们的心是分裂的,生活是支离破碎的,现实和所谓理想是永远冲突的。“本我”和“超我”的冲突,让我们没有牧歌……
说实在的,笔者个人对以上文字非常欣赏,这些带着悲剧色彩的语言并非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表诉,它们凝聚着艺术家对生命对现实对艺术的深刻体会,正如悲剧往往是最伟大的戏剧一样。而此时的毛旭辉因为艺术风格,因为生存状态,因为爱与不爱,甚至因为看了太多书而陷在自我情绪中。但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在画布前抽更多的烟。(毛旭辉无疑是真正的艺术家,他在近30年的时间里,始终在画画、在读书、在观察。就算当年捉襟见肘时,或者现在“当代艺术”火透世界、他的作品被许多著名机构收藏时,他始终保持着“本我”,始终在探索艺术与人性的融合与分裂,艺术对当下的诠释批判……他的关于艺术与自我的探索理解、才情,让人倾倒。)
80年代后期,他经常去“圭山”写生,短住。这片寂静普通的有着红色土地、散落石头、绿色矮树、白色山羊的彝族村庄曾经伴随着许多画家(包括现在许多位著名的当代艺术家)度过晨昏。毛旭辉在熟悉的土路上默默走着(从大学写生第一次来此,他和张晓刚等同学不知已来过多少次,他们甚至带出了一种风尚,每年都有许多美院学生老师前来写生实习),20年几乎如出一辙的风物此刻还是可以感动他。可是我要说明的是,他的《圭山组画》并非风景写实,亦非无端抽象宇宙。这时的他们(西南艺术群体),以毛旭辉、张晓刚、叶永青等人为代表的云南艺术家构建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充满“观念性”的“风土人情”……此时期毛旭辉的作品《圭山组画》历经多年后再次展现在我眼前时,仍然让人感动。
我们的伤口
《家长》系列是毛旭辉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期的作品。在80年代末和整个90年代,中国渐渐从封闭走到开放,从黑白走到彩色,从模仿走到原创,而且在美术史上开创了只属于中国的、完全和世界当代艺术不一样的、强烈观念性的“当代艺术”。因为中国刚刚摆脱充满火药味的“阶级斗争”时代,进入了经济型社会,人们快速地“物质”起来,于是事情又立马驶向另一极端——物质至上、权利说话。快速世俗化的现实,权利和金钱的赤裸交易,没有人关心什么艺术,只崇尚“流行”。人们都在考虑怎样成为有钱人或者怎样得到更多的钱,“艺术”被暂时搁浅。毕竟之前一穷二白的家底让中国人在90年代成为了“商业主义”的推崇者和推进者。此时的毛旭辉几乎变成了失语者,对这个日益势利繁乱的没有美感的现实社会——“我无话可说”。
作为80年代大量酒精香烟的报复——毛旭辉得了场很重的病。在养病期间,毛旭辉把眼睛投向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日常琐物,药瓶、药罐、药片及打开药片的剪刀。窗外是日夜繁忙的工地,头上轰鸣而过的是穿梭不息的班机,法国梧桐的叶子落满尘土……他的艺术家的天然的敏锐触角和“拧”劲又被激活。是什么在分解着一切?理想和现实,过去和现在,权利和服从,承诺与背叛,爱情与痛苦,天与地,男与女……于是《日常史诗·剪刀》和表达不安不迎合的《家长》系列成为毛旭辉的标志性艺术符号。此时的他变得沉默寡言,更多时候他是在观察社会变迁带来的种种。而“剪刀”在时代的行进中“剪”掉了更多社会问题,把尖锐的刀口指向阴暗、不安、愉悦、死亡的婚姻、假象的繁荣、无良的交易、无奈的妥协、难看的楼房、混乱的小区、内心的焦虑、虚伪的家长、虚荣的锦旗……这把剪刀独一无二,它甚至会剪到自己,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伤口,因为有些生命的片断注定有毒,需要剪断。
他给自己作品的另外一张“肖像”是,它们绝非静物,它们在述说表达,“所以,它们应该称为——物语”。在他的“物语”中,我们看见了普通的椅子、自行车、塑料袋、钥匙、药瓶……也看见了小区、石棉瓦屋顶、光线阴暗的走廊、锦旗、最难看的朱红色皮沙发、甚至某国的禁烟告示……除了某种心领神会的领悟,我们不得不被他深刻的理解和诠释折服。
当这些充满观念性的作品在中国和世界的“当代艺术”画坛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时,我们同时也发现中国正与世界同步。我们惊喜地发现经过20多年的发展开放,中国的文化艺术也如同高速发展的中国经济一样拥有了沉稳的底气、自由的思想,甚至成熟的市场。对于如今火爆的“当代艺术”市场,毛旭辉的平常表情和反应让我有点意外,对于他自己和几位一起为艺术而奋斗了20年的朋友(如张晓刚等人)的“辉煌”成就,他强调他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一直很努力,一直很勤奋。就算自己的作品被炒得再热,自己还是那个爱吃点普通小吃(比如大碗饵丝),住在小城市,过街时很紧张的人(他已经开始不喜欢昆明了,因为“它变的太大了”)。他自己去交罚单,自己开车去附近的小城晒太阳,自己在创库的工作室画画抽烟一整天,对当下“流行”什么一无所知……他承认作品受到关注和热捧很开心,“起码我们的思想和努力得到了认可,我们的生活质量和眼界得到提升,这真的得益于经济的高速发展,我们中国人终于有闲心闲钱关注艺术了。也发现艺术在人生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了,因为艺术是对人生的一种关怀……”
回到圭山
前面我曾经提到过毛旭辉的“圭山情结”。在他看来圭山的风物可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回到”的感觉。不是怀旧,不是做态,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慰”(他曾经多次强调过精神的力量)。他需要圭山的不是与世无争或者刻意怀念,什么也不是,只是喜欢那个地方,那种氛围,最多是“把一只脚踩在不可预知里,因为另一只永远踩在日常生活里……”。我知道艺术家是需要这样的,他们的确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他们同样过着毫无神话的日常生活,可是他们具有一双慧眼,他们看见世界稀松平常的一面,也看见了精彩绝伦的一面。
几天前,毛旭辉又带着学生去了圭山(应该是“毛老师”吧?因为从1996年以后,他就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现任教于云南大学艺术学院)。在与作者的电话里,他说自己此刻站在一棵树下,是一棵很大的树,有着茂密的叶子,有很大的树冠,是很“圭山”的那种树。电话里我甚至听见了风声和树叶的低声却密集的喧嚣,突然我明白了一些东西,“回到圭山”带给他们(起码是他自己)的是“精神”上的柔软放松,在接近荒凉的红土原野上,他却感到了温暖,那把“剪刀”应该暂时不会指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