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从艺术院校毕业的大多数中国艺术家,孙国娟在中国当代艺术圈的身份很特别,北韩身份绝无仅有,从未受过专业的技术训练也不多见。孙国娟与中国有关是上个世纪前祖辈的选择:1920年,还是孩子的父亲随着在日本留学的爷爷来到中国,在中国读小学、中学、飞行专业学校,最终做了蒋介石的私人驾驶员,抗日战争期间娶了中国妻子(孙国娟的母亲),从此就一直留在了中国。孙国娟与艺术有缘则是年轻时爱情的结果:因为爱的是一个画家,孙国娟也开始画画,这一画就没有再停止过。如今,那场孙国娟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早已尘封在心底,而已经与孙国娟生命生活不可分割的艺术却始终在不断地成熟。
孙国娟画了近二十年,也算得是个“老”画家了。早年她画了许多静物、风景,大多数画在随手拿来的大大小小的纸板上,画面就是屋里的某个角落(《花?风景》、《石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等)。孙国娟自己说:“很多年来,我一直对着静物在画,那是来自花儿、果子、树叶对我的感动和启迪”。“对着静物在画”其实就是写生,对于没有受过专业技巧训练的孙国娟,原本可能是为了画得容易,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孙国娟的写生并不像专业写生那么写实。没有透视,远远近近的东西几乎在一个平面上,没有造型,花果景物似是而非甚至很奇怪,色彩虽然看似写真,但又笼罩着一层臆想的淡淡的忧伤。当时的孙国娟正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也没有太明确的要成为专业画家的想法,画画对于她如同对一个最亲密的朋友诉说或者有时候更接近自言自语,所以这些随意而抒情的静物、风景是孙国娟对着花儿、果子、树叶诉说的自己实时的内心感受。
稍后的几年间,孙国娟开始画了一些红脸黄脸的人(《安详的欲望》系列、《红色人体》等)。这些人从封闭的家庭背景走到喧闹的城市大街,将以安详掩饰的欲望释放出来,试图表现在车水马龙的都市喧嚣中,现代人的孤寂和欲望。与早年的静物风景相比,这些作品不再是随意的抒情,它显示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思考和对表达的渴望。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红色人体》,其造型构图单纯,强烈的色彩反差体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差:前面暗绿色背景上红彤彤刺目的人体,自况着一种充满欲望的感觉状态,如火如荼,而远处深蓝色背景上黄橙橙的小草却暗示着心底的一丝柔情,如歌如诉。
然而,充满自信和欲望并不是孙国娟的常态。对个人内心感觉过分迷恋的情结,在此后,不仅是孙国娟的艺术观念,也是孙国娟的生活态度。如她自己所说:“画画就像我活着需要爱、需要思考和孤寂一样,它是我的生活,我的路,朝向自己的路”。这种自恋得几乎脆弱的心态,使得她在面对作品时心境单纯,而在面对除了艺术之外的现实生活时却总是显得无能。久而久之,被迫的自闭成了孙国娟个人生活的主要状态。1995年,我在昆明孙国娟的家中见到她。令我吃惊的是,孙国娟房间阴暗、潮湿的气息和昆明明朗、干燥的天空,孙国娟神经质的表情和昆明朋友放松的近乎懒散的神态,形成让人难以接受的反差。我当时强烈地感觉到,自闭的孤独几乎把这个单身女人吞噬掉了。1996年,为了改变这种过于自闭的状态,孙国娟从昆明来到了北京。北京的艺术氛围给孙国娟注入了目不暇接的新信息,也使她的艺术面对新的思考和问题。孙国绢几乎是退回原点重新起步的,她从最早的静物风景开始画,然而情随境迁,她很快发现她现在的内心感受与早年画静物风景时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孙国娟循着自己内心感觉画的《心花》《花容》系列,完全感觉化了的似花非花,日趋无形的色团,刺目的粉红色,细菌般地向外繁衍,一种糜烂而灿烂的生命意味弥漫着整个画面,看起来即含蓄又单纯,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显露出某种颠覆和煽动意味。通过这个系列,孙国娟显示出对女性心理和生命感受的迷恋,也尝试了艺术语言个人化的转换。
从《甜的梳妆台》开始,孙国娟试图用观念艺术更为明确地关注女性问题。《甜的梳妆台》对一系列具有“性别”语义的现成品,梳妆台以及梳妆用品和化妆品的选择,表明这里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女性”的空间。微微张开的柜门和抽屉透出的诱人的粉红色灯光,给这个女性空间抹上私密的色彩;而探头看时,柜子和抽屉里面的东西却没有“道理”:不完整的玩偶,没有时间的贺卡,来历不明的头发……似乎每一件东西都是没有连贯的情节的故事,都有含糊不清的寓意。而这件作品最关键的语符是“白糖”的选择和使用。孙国娟利用白糖自身含有的约定俗成的语义“甜蜜”,将这个精心营造的女性的私密空间整个笼罩起来,而白糖似雪的视觉效果,平添的“纯洁”的意味,加上满屋子甜得发腻的香水气味,使这个女性的私密空间,看起来和闻起来都有一种假想的甜蜜感和造作的“可餐”感,这样的感觉对一种女性的私密空间具有普遍的、准确的象征意味。白糖和香水这两个语符使用得很巧妙。
我不知道女性对美丽和甜蜜的迷恋和向往,来自天生特质还是长期以来男性社会的规范,但大多数女性的确都有假想甜蜜感的才能。女性在描述她们的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的时候,总是酸也是甜,苦也是甜,甜更是甜。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被女性的这种讲述甜蜜感的才能迷惑,以为女人在现实中的生活都是如此的多滋多味、多彩多福,甚至自卑自己生活的无晴无雨、无雪无霜。到了自己真正开始生活的成熟年龄,才发现现实生活并非都是甜蜜,远比女性们自我描述的复杂和艰难得多,然而女性们对生活甜蜜感的假想,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且女性的私密空间看起来有很多类似,如同打开十个女人千奇百怪的手提包,倒出来的东西却差不多:琐碎、漂亮、甜蜜,但无秩序、不实用。然而,女性的私密当真甜蜜可餐?
《永远甜蜜》孙国娟更为直接地将象征甜蜜的白糖涂满自己的身体,拍成类似古典肖像的照片,沉静而忧伤,自怜而悲哀,表达出中年女性对正在逝去的年轻容貌和甜蜜情感的怀恋,对依然以消费女性美丽为主导的男性化审美的质疑。这是一个无限期的工作计划,孙国娟将在故乡昆明一个特定的境地,每年拍摄一次或两次自己涂满白糖的身体,如今已经做了三年。孙国娟说:“我的面容和我的身体将随着时间而改变,我的神情和我的精神将随着时间和环境而改变,每一年的拍摄,记录着这个过程,见证着时间用它那不易察觉的日常的暴力,使我老去和衰亡,而白糖所象征的甜蜜将离我越来越远”。这个作品,不仅是女性美丽的挽歌,而且还更深远地提示出人类无法不朽的永恒问题。中国有句著名的古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类有情也就必定要衰老,因此不朽始终是人类的终极梦想。有一个西方电影,讲述一个有情的机器人,眼见他爱的人一代一代地衰老死亡,十分孤独,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改变自己接近人类,并希望得到法律的认可,但法庭以他的不朽裁决他依然不属于人类,因为只有机器人才能不朽。为了爱情,他最终将自己改变成了可以衰老死亡的人类,也终于在临死前得到了人类法庭的认可,并和爱人平静地老死在一起。
孙国娟是一个多情的人,也曾拥有过美丽的容貌和甜蜜的爱情,孙国娟的作品是女性美丽的挽歌,也是对女性情愫的探索。美丽不能永恒,情愫可以不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