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当代艺术既然如此庞杂，草率，粗鄙，又是时代见证又是鱼目混珠的，你会问，那些收藏家难道是出于收集证据的理由，就肯花几十几百万来买它们吗？当然不是。那么它为什么今天会引起那么大的国际影响呢？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强大了，连续二十多年的经济持续增长是个奇迹，毫无疑问——总是有人在说，这是泡沫，破灭是迟早的事什么的，我先不说这个预言为什么一直未应验，因为总有一天会被它说中的，会有这么一天的，好比你预言某个人会死——中国的经济增长开始影响了世界经济秩序与格局，世界第一的制造业，惊人的出口贸易，数以万亿计的外汇储备，最庞大的廉价劳动力市场，高速度的疯狂建设，大规模城市化，同时又确确实实存在着潜在的危险——天文数字的劳动就业压力，能源短缺，污染，水资源匮乏，还有金融体系象玻璃巨人那样脆弱，你即便真是一个巨人，说不定哪天，说不定同时就是一只纸老虎。中国对国际合作越来越依赖，所以呢，当中国已经和全世界的经济连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动会影响全世界，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中国又是一个军事大国，在西方那些国家的眼睛里，你当然就是潜在的敌人，让它们不放心，猜疑，头疼，但又不得不合作，因为还有更不讲道理的对手在困扰西方大国，朝鲜核武器问题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朗，都是火药桶，在国际谈判中都需要和中国合作，中国还是朝鲜的老娘舅呢。假如中国实力不够强大，人家不在乎你，你就不会成为一张重要的牌。这种强大使西方国家注意你，当它们注意你的时候，对你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慢慢感兴趣，当代文化艺术都开始注意了，这搁以前是不注意的。八十年代的中国现代艺术，我们在回顾的时候，发现它对西方完全没有影响，因为八十年代的中国政治经济对西方一直没有实质性影响。九十年代初，费大为在法国做“大地魔术师”，那里有些什么？其实就是些老古董，中国的神秘主义，中药，阴阳八卦，风水罗盘，象形文字……就这些东西，黄永砯，蔡国强，陈箴，徐冰，还是把中国定位为一个神秘的东方国家，马可·波罗式的，你那会儿的当代艺术就是假古董，你是活化石，你不具备当代性，你连言论自由都能没有，怎么可能有当代艺术。

刘晶晶：但他们比那年送去的那个剪纸要好多了。

吴亮：是，但西方人还是在看东洋镜……44届威尼斯展以后，慢慢的中国当代艺术有了一个新形象，很简单，方力钧的大头儍笑，王广义仿文革大批判，所谓政治波普，无聊，赖叽叽的脸，那种无所事事的打哈欠表情很符号化，一看就明白。西方人有他的误读，但我觉得都是一个，一个必要的过程，必要的误读，就是把圆明园那么多艺术家里的一部分，放大，集中，命名一个标签：政治波普。如果仅仅是波普的话，你这个波普就没有什么新意，美国是商业波普媒体波普，真正的大众化，你没有，你只有政治，而且你的政治还是不自由的，你只能反讽，弄一点隐喻式的自嘲，把自己画得很丑，当然这个风气与当时的王朔小说张艺谋电影有着血缘联系，这个西方人当然不清楚。另外，那个政治波普不仅学美国也学了苏联，戈尔巴乔夫时代就有苏联画家用伪古典主义画斯大林，既庄严又讽刺，还画列宁，画玛丽莲梦露，画镰刀斧头，全有过，但苏联解体后，政治对抗突然消失，政治波普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有诸多不便，画家不可能画当下的政治领导人，何况，作为政治领袖和一个时代的象征，没有谁比毛**更有资格更有影响力了，早在六十年代毛的形象就已经在西方广为流传，作为游击战鼻祖，还有继承人格瓦拉和武元甲，安迪·沃霍版的毛**表明了毛的形象在当时就已经越出了国界。我觉得，中国政治波普中的毛形象不见得就是一个怀念，或一个批判，或一个讽喻，它包涵的内容相当复杂。尤为重要的是，在客观上，毛**就是一个关于现代中国和当代中国的标志，象征，不论你怎么解释这个标志，怎么解释这个象征。标志识别是人们认识陌生事物或陌生人的捷径，你没有理由一开始就希望别人象你自己那样了解自己，何况你虽然生活在中国，因为新闻管制和言论管制，你并不见得就比某些外国人更了解自己的国家，许多中国人至今还以为美国文化就是好莱坞麦当劳，你不就凭着那两个标志吗？好，先简单化，标签加误读，政治化解读，邀请出国展览，先让你作为一个艺术家被国际承认，然后商业化，又作为一个成功的文化品牌，政治性随之淡化，国内也顺水推舟，不再限制当代艺术活动，甚至政府出钱给与扶持，实用主义嘛，还把那些曾经让警察头疼的艺术盲流村落称之为“创意园区”，真有创意啊！反正整个过程非常非常有意思，谁会想像到这伙人这帮混混今天统统成了大牌明星，但事情就这样一步一步过来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后，已经——我不说多元，我用一个好像不太好听的词：混乱。什么叫多元？多元，每一元的内涵与外延都很清晰，主张明确，风格明确。中国现在的当代艺术品类很多，但多半很模糊，边界模糊语言模糊，图像和意义都模糊，所以混乱。为什么？因为艺术家的思考是半途开始的，与时俱进，东张西望，三十年前的中国就是一个图像荒漠，你不能要求在这么一个条件下产生伟大的文艺复兴，何况禁区和禁锢依然存在。模糊、质量粗糙、趣味低劣，在我看来都包含社会与历史内容，政治后遗症，失败的教育，粗鄙和痞子精神，不是还记忆犹新吗？此外还有受现代艺术的影响，涂鸦，乱搞，材料，拼贴，也助长了中国当代艺术的草率作风，现在好多人都在批评当代艺术质量粗糙，其实这里面不仅仅是手艺差的原因，还有好多是由于艺术史转向带来的，这些倾向在西方同样存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美国当代艺术，看作品，我是一个都没看上，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最难看的部分就是美国当代艺术。

刘晶晶：那块大钢板你也看不上？

吴亮：听起来是蛮吓人的。

刘晶晶：看到那个体量你觉得怎样？

吴亮：反正他们都有一套阐释。

刘晶晶：那马修·班尼呢？

吴亮：长出两只耳朵那个人？就是做个系列图片人像慢慢变异成猩猩什么的是吧，这个画家好像对李山影响很大。

刘晶晶：对很多人，包括我跟李山聊天的时候，他说他很喜欢马修·班尼，因为他有自己的一个世界。

吴亮：这个不是理由，许多艺术家都有自己的一个世界，他总不能全喜欢吧，他得告诉我这个世界里的什么东西让他着迷。

刘晶晶：这是题外话了。

吴亮：对，我觉得这些问题呢应该由艺术家自己来谈，那我们就可以凭这些依据做个案分析。

刘晶晶：这个以后我们再聊，我觉得您说得很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