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伦斯作为在中国烧钱最多的境外美术馆,日前宣布准备大规模出手中国当代艺术藏品并转让位于北京798艺术区的艺术中心。如果将此事与去年英国大收藏家萨奇抛售刚收购未满几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品相联系,这实际上发出了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信号,即欧美艺术投资人对中国当代艺术正在失去信心。
失去信心的主要原因是:
第一,美术馆是一个烧钱的行业,尤伦斯同国内其他民营美术馆一样,根本不能靠一己之力打造国际一流美术馆,但美术馆资金募集的基金会制度恐怕十年内提不上中国政府的立法日程。在这个前提下,撤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第二,艺术市场的“资本炒作”及缺乏学术体系的支撑,这也是尤伦斯决意退出中国的重要原因。中国的当代艺术市场并不是真正意义的资本“运作”,而是一种类似击鼓传花的投机资本“炒作”,在艺术金融立法的遥遥无期、拍卖在当代艺术市场的破坏性影响以及中国艺术家批量生产、艺术日益平庸化的情况下,再大量购买、保存或宣传中国艺术品,已看不到一种上升趋势;
第三,中国的当代艺术创作处于滑坡状况应是令尤伦斯等许多西方收藏家失望的主要原因,这些年多数有才华和知名度的艺术家都卷入了“做明星”、“赶场子”和大量生产艺术的状态,几乎没有人静下心来思考艺术。
理论上,尤伦斯如果倾其所有,将美术馆再维持十年也没问题,但这样做没有意义。中国目前的民营美术馆和艺术市场的扩张都已被卡住咽喉,只要核心障碍不解决,一切只能处在无意义的维持状态。这个阻挡前进的拦路石就是艺术基金会制度。
首先,高端美术馆是以基金会为基础的,世界上所有顶尖美术馆都是由公墓基金会或财团法人基金的形式出现的。基金会的主要功能是可以接受捐赠和赞助,而进行捐赠和赞助的企业和个人则因此可以免税。
尤伦斯实际上遭遇了类似李连杰的“壹基金”不能直接在中国注册的困境,这也是目前中国所有民营美术馆的困境。国内所有中外身份的民营美术馆的运作,实际上都是靠投资人的个人收入或者企业的宣传公关费运转的,但个人独资的烧钱毕竟是有限的,也没有人会傻到烧一辈子。国内的民营美术馆实际上离一个真正的国际美术馆差距遥远,这个“遥远”主要表现在没有非盈利资金策划学术展览和引进国际展览,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国际保险费、运输费,有些美术馆甚至连学术画册的预算也没有。
在这个背景下,美术馆只能“画廊化”,比如经营出租场地,让艺术家用作品低折场地费。尤伦斯中心原先开馆时高调宣布的建设国际一流美术馆口号,事实上一个国际高水准展览都没兑现,甚至还出租过场地给商业品牌搞时尚宣传,这在国际一流美术馆都是大跌眼镜的事情。即使国内堂堂的民生银行,在去年的开馆仪式上,宣布每年给旗下的民生美术馆三千万人民币。这个数字如果在欧美乃至韩日的话,简直寒碜得与银行形象不匹配。
其次,西方艺术市场的主要份额是银行和大企业等机构收藏,但机构收藏的基础亦是基金会制度。数千万甚至上亿的机构资金都是必须以法人基金的形式进行的,如果没有艺术金融立法的基金会制度,机构资金不可能大规模进入艺术市场。目前国内所有以艺术基金会名义活动的其实都是未得到国家承认的“伪基金会”,民生银行的艺术基金也只是一个理财产品,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基金会,因为其没有捐赠免税以及艺术品金融抵押功能。艺术基金会的瓶颈是民生至今没有大规模资本入市的根本原因。
艺术基金会对市场和美术馆的好处是:通过公墓基金捐赠免税的形式,美术馆可以获得大量资金赞助或捐赠;艺术市场由于基金会形式的机构收藏,可以使市场海量扩容;艺术机构如果要将藏品出售,它不必通过拍卖会,而是直接在基金会之间转手,这就不会对市场价格或作品流通数量造成冲击。目前中国艺术品转手的渠道太过单一,几乎只有像尤伦斯那样通过拍卖一种途径。如果有艺术基金会吸收各种艺术收藏和流转兑现,拍卖公司将从当代艺术市场基本退出。在发达国家,优秀艺术家以及有艺术史价值的艺术品都基本上通过基金会吸收,转手也在基金会之间的市场外循环,拍卖公司其实并不重要,它也无法操纵市场价格和“做局”。
再者,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的原创性不够和近些年的浮躁功利状态,实质上是与其生态的恶性循环有关的。一方面,中国当代艺术圈已经告别了穷困的江湖状态;另一方面,他又未能进化到高端的艺术基金会制度。当代艺术的创作及其销售国际上已进入基金会运作的时代,比如像马修·巴尼这样的杰出艺术家,他的新作品在方案阶段就已由基金会介入,基金会不仅出资其创作费用,甚至已经事先买断其还未完成的未来作品。
中国当代艺术的美术馆、艺术市场及其创作,在2009年初基本完成了起步阶段,但其上升通道几乎完全被艺术基金会制度这一绝命因素所卡住。在艺术基金会制度不到位的情况下,美术馆承担起学术示范和策划一流展览的功能无从谈起。由于美术馆要出租场地,使得中国的美术馆没有权威性;由于以基金会为基础的机构收藏及其艺术品相互流转难以启动,拍卖公司仍将把中国艺术市场的资本“运作”扭曲成击鼓传花的资本“炒作”,类似尤伦斯即通过拍卖将艺术品的大宗抛售还将重演,这必将如多米诺骨牌冲击艺术品流通的市场价格。
这次尤伦斯的苏富比个人藏品专场拍卖,一定会对张晓刚等人的市场价格造成负面冲击。并且这一冲击还不仅是表现在市场价格层面,这实际上还会影响对某些艺术家的艺术评价的下调,正如萨奇的抛售不仅表示对市场失去信心,还意味着欧美学术评价的负面舆论在背后起作用。
在国外,拍卖会事实上与当代艺术交易没有关系。机构收藏解决艺术藏品的转手问题,实际上并不通过拍卖行,而是在基金会之间转手的。一旦闹上拍卖会,就说明这批作品及其该国市场大有问题。那么有人会问,尤伦斯为何不将手中艺术品倒给外国基金会,而直接上苏富比搞专场,答案只能是:要么太贵,要么藏品水准不够。这两条只要有一条成立,就没有一个基金会敢接手。
客观上说,尤伦斯放风要出手藏品不止一年了,他实际上一直想将艺术品私下转手给某基金会或收藏大鳄,上拍卖专场并非西方收藏文化的上策,一定是情势所逼。中国不要说不批准艺术基金会制度,就连私立的慈善基金会也未提上议事日程。由于中国还有数亿贫困人口尚未解决,艺术仍属严格控制的意识形态之一,腐败和爆发阶层洗钱猖獗,光是这三条,艺术基金会制度十年之内很难国家立法。
但尤伦斯等不及十年,这不是由于基金会制度实现的遥遥无期,而是中国当代艺术重振精神力量更加遥遥无期。中国当代艺术的水准一直如“过山车”不稳定,几乎大部分所谓一线艺术家创作水准每况愈下,人格状态急功近利、精神空洞,只要有点人文情怀和艺术良知的人几乎都能看得出来,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后劲乏力。这很容易让人怀疑这个成功群体在未来还能创造什么奇迹。
我相信在中国混了数十几年的尤伦斯是看到了这一点的。这是压垮尤伦斯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人们对中国的未来还是充满期待的,但对中国的当代艺术后十年的精神力量越来越失去信心。那么,在完全失去信心前,先乘着“过山车”还未坠底前卖个好价钱,就是一个投资人最优化的选择。
尤伦斯的撤退,对西方及国内艺术投资肯定会造成负面性的连环冲击。但这并非一件坏事,这意味着西方近二十年试图提前抢占中国当代艺术资源和话语权的可能性陷入尴尬的泥潭。当然,这一处境不是由于中国艺术创作和艺术投资群体真正的强劲崛起,相反却是中国自身的艺术精神的疲软和市场混乱的不争气造成的,这真是颇具讽刺意味。
有人说,尤伦斯等西方人撤出之后,将会由中国人来替代话语权。话语权是靠艺术语言的重大突破、艺术基金会体制以及真正规范有序的资本运作实现的,但今后十年的艺术生态不容乐观,中国的新一代艺术群体的创作模式及投资人的艺术教育状况没有根本改观、艺术体制在未来十年难以冲向更高一轮的基金会体制几成定局,市场的投机浮躁动机依然蠢蠢欲动。在上述的整体状况没根本改观前,讨论中国本土艺术和市场的话语权都是一句空话。(文:朱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