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1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最好别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在我努力地想跟大家保持一致的时候,我还是来到了这里。仍然不想见到任何人。如何可以,我愿意一辈子站在海边,像座雕像一样凝固不动,也不想回到人群中去装腔作势,去笑。比较地说,我既不是忧郁,也不是自恋,我只是不想跟别人在一起。
这座岛荒芜了很久,一条细细的路通往山坡顶上,显示着曾经有过的人烟,而两旁的尖利的蒿草已经快将路淹没了。
太阳一点点地西沉。四周的骚乱渐渐平息,人声基本听不见了,鸟儿不再叫唤,风儿也不再肆意地乱吹,有那么一个霎那,空气是寂寞的,时间仿佛也失去了意义。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你走吧。他惊恐地盯着我,不相信一个女人真的会在这座死魂灵出没的孤岛上过夜。我说“钱已经给你了,你可以走了。”他却再三问我“你是不是布袋的朋友?”
“布袋是谁?”
“他在这里守墓,会有几个人来看他的,你是不是他的朋友?”
“哦,那么说,这个岛不完全只有我一个人,好吧,我是他的朋友。你可以走了。”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向山坡走去。我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一个宿夜的地方。
“他就住在山坡顶上的红房子里。”他抓紧绳子开始放船,手中的浆顶住沙滩边的礁石,稍用力就冲锋般地逃走了。
一个疯女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想他最后对我嘟哝的话就是这句。因为给了足够的钱他肯摆船到这里,一般渔民只有死了才会登上这座岛。连每年的扫墓都在岛的对岸进行。所谓安息,渔民们解释为真正的清静。无人打扰的意思。
太阳沉落得很快,透过杂乱的树叶,直接对视它也不刺眼。下午四点起,海水的颜色开始变暗,变浑,像块巨大的灰布被人攥在手里不停地抖动着。跳跳鱼莫名其妙地蹦到水面上来,四处寻找同伴,海鸟们趁机飞过去一口吞吃了它们。
越往上走,景色越美,阳光照得小岛像座金山,银杏、榆树、樟树的叶子被染一种灿烂的黄,背景是宽阔无边的云彩,栖息在树上的鸟发出咽啾声,好像很乐意看到一个陌生人上岛。几只弥猴大胆地窜跳着,不一会儿就为了几只野果子缠成一团,拼杀得难解难分,震得一地的碎叶子。
夏季将末的小岛不冷不热,风也不剧烈,海里所有的鱼共同发出的腥味令人难忘。谁也不知道这座岛存在多少年了。而我看见那树已经粗得不能用一个人的手臂抱紧。
2
如果真有鬼神,那么今晚可热闹了。其实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一座像样的坟墓。这里就是一座无人光顾的小岛。这座岛仿佛是一道被无数人扛了多年的咒语。今夜我想,无论如何不不怕它,咒语有什么可怕的。对于一个将要死去的人来讲,生活可能就是一道可以解开的锁。
走着走着,脚底突然踩到一把钥匙。真有人吗?既然有,还需钥匙吗?我疑惑地捡起钥匙,发现这是一串镶着金边的铸工考究的银色钥匙。共两枚。一大一小。我猜可以是那个叫布袋的怪名字的家伙遗落的。
拿着钥匙,我一路跑着来到山顶。几乎快要窒息的肺突然变得通畅起来,我看到了整个小岛的全景。呈现Y字的岛被野橘树、椰林包围着,四边全是茫茫的沉静在夕阳中的海,海鸟忙乱地飞翔觅食,嗷嗷叫喊,吵个不停。山上的野草莓、黑莓不住地摇头,点头,像在跟我打招呼。我坚定不移地准备在这里度过一生了。像鲁滨逊,像汉克斯演的荒岛余生里的那个男人。
不论幻想有多空洞,但有一刻是真正出离的。我出离了自己的身体,那魂儿飞到海面上,与沉落的太阳一起沉落。
“喂!”
我回过身,看到了布袋。他长得好粗鲁,人非常高大。他眉头的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刻疤,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弄上去的,谁也不知道。
我想他就是布袋,因为他穿着古怪,灰褐色的汉服一样的外套用一根白色的布条绑着,腰上还别着一把镰刀。很像生活在岛上的人,但他没有胡子。
于是我惊讶他为什么不留胡子?
“你是布袋?”我顿了顿嗓子,想他应该希望看到有人来做客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天快黑了,你赶紧下山去。”他局促不安地用手搓了搓衣角,话语却异常清晰有力,没有什么失语现象,不知他一天到晚都跟谁交流。
“嘿嘿,下山?船早开走了。”
“那你也得走,这里不留客人的。”他脸上的表情是死的,说话不动嘴角,好像那些器官都只是一个摆设。
“不行,我不回去,因为回不去了。”
“好吧,我送你下山,然后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3
“既然来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不属于这里。”
“那么你呢,难道你有授权可以随便赶别人走吗,你是这座岛的主人吗?”
“如果你不快点走,就追赶不上过路的渔船了。”
他一点儿也没有推搡我,但一路连引带赶,稳稳地就把我撵到了山下。好像他是做这种事的老手。
天渐进地黑下来了,月亮还没升起来。一旦黑了天,四周就没有鸟叫声,死寂得可怕。除了海水不停地拍击着岩石,溅起的水花在空中仿佛停留了一会儿,再慢慢地沉没。
他走开了,从怀里掏出一根爆竹一样的粗棍,拿火柴点燃,一道红光从粗棍里射出来,很快地连成一条耀眼的红线,幽幽地映照到他线条刚硬的脸上,一闪一闪,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五官,好像从来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而红光正在提醒着来往的渔船,请他们靠过来。
海水在急促地抖动,那种抖动令人生气。我突然冲过去,夺过警报器,用力地向海里远远地抛去。不一会儿,火光便灭了。在渔船看到之前,它灭得很干净。我想我必须阻止他。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他。因为,我想在这个岛上过一夜,二夜,甚至一生一辈子,都不必经他的同意的。
如果我想离开,我自然会想办法。
他转过身来,仍然是生硬的五官,两眼却有了一丝光亮。然后他说,那么,在这里,没有人能轻松地度过一夜的。你会为你的随便付出代价。
“我可以在你的红屋子时住一夜吗?”
“来吧。”
他在前面走, 我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来到了那座“红房子”。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房子,是一个四面透风的棚。怎么住人呢?端视一下,棚屋是用红色的塑料布包着的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非常坚硬,呈现出三角形的像教堂一样的尖顶,尖顶上有尖利的风吹过,却见到有一只奇异的鸟长久地停留在上头,一动也不动。好像也不怕人走过来。我们接近它时,它才懒散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想,这个怪人住的地方,也是怪,不过,实在是怪得挺好看的。
“我想,这样晚上透着风睡觉,不冷吗?”我完全不像循世独立的女人,一样的关心所有的起居。
“不冷。”他然后突然转向我,简短而直接地说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留下,会不习惯这种睡觉。”
“你是说,你每天都睡在这四面通风的棚子里吗?你是高人还是奇人还是火人?”我的脑子里飞速地掠过一百个报屁股上的小道消息里的另类人,他们不吃饭,吃石粉,不睡觉,只会打坐,他们甚至下雪天也不穿毛衣,打赤膊……如果他是气功高手,我倒是可以请他帮忙治治我那折磨多年的腰椎病。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光里有一种失望与痛苦,我说错了什么了吗?他叹了口气,然后低下身子,在我一点儿也不预防的时候突然掀起地上的一块木板,说:“进来吧。”
我木头木脑地走过去一看,天哪,木板覆盖着的竟然是一个温暖的巨大的洞口,洞口处还凿着非常精细的台阶,一块块地铺到神秘的地下。哇,我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发现一个神秘的海岛洞人?
4
走下台阶,一切都变得平常无奇了。它是一个二十见方的小山洞,自然形成,岩壁很光滑,没有水渍。弯曲着形成一种很舒适的包围。布袋肯定进行了改造,四周布置得像个房间了。有点房间的感觉,角落里还有一张床,没有灯。好像有几本书,但看不清。
蜡烛的灯光照耀得洞内,心被深深地触痛了。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暗夜里的明火,这样的寂寞,这样的两个人。如果世界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将来与过去。为什么不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有一阵温柔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我知道对风的声音一直非常敏感但此刻无所预知。它是无法听清的,它来自哪里?
布袋在这个通风良好的洞穴里做野人吗?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幸福?与世人隔绝?他是跟我一样的人吗?
“谁也不会喜欢这里的,你只能呆一夜,然后走。离开。”
“你确实是这里的主人吗,你有国家发给你的土地证吗?要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的土和地全是国有的,不是你私人的,如果你买了它,那么要我走,我立刻就走。”我对无赖这套很熟悉。没有这套社会上如何混呢?
“心里的空洞是没法用空间来补的,既然住在宫殿里人无法改变内心的烦恼,这些烦恼像丝一样扣一个个贪婪的心,这些心从没有意识到人生的意义并不是寻找一个地方,而是寻找它本身。它本身是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无法替代。”
“我是说你没有土地证你就没有这个权利命令我什么时候走,我觉得这里很好,想多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可以把你一下子扔出这个地方。”
“凭力气我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但是我想你不会这么做的,布袋?”
“走来走去,无论你到了哪里,都不能解脱,你以为在这里可以得到什么,没有什么可以让你的心安定下来。
听到了吗?也许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这样的话,是告诫还是呼唤,谁知道呢?再仔细听一听,再试试,好像他说的东西,跟我有关。
“布袋,不管怎么说,你的名字我知道,是弥勒佛的名字,是吧?你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名字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弥陀佛,你听着,明天,你离开这里,岩洞虽然安静,但也会有各种黑暗里的嘈杂声。你愿意体验一次就体验吧,不过,你不要害怕,因为害怕没用,我不会在你尖叫时跑来安慰你的。”
他说这话后,转身走向一个小柜子,打开,取出一床被子,扔到床上。然后顾自己朝洞外走去。
黑暗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更加黑暗的岩洞里。
几乎与此同时,巨大的恐怖向我袭来。我不知道自己带药了没有,翻出包来找,手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那个小瓶子——眼下惟一能得到安慰的就是那个东西了,却没有带。
不行,我不能在这个黑炭一样沉重的洞里,去度过自己无边的彻底孤独的一夜。我朝外望了下,只有洞口是亮着的,风从那里吹进来,很清凉。
我朝布袋的方向,一步步地挪移过去,正待走到洞口时,突然一个黑影迅速扑来,吓得我哇哇大叫。啊!我相信他肯定就是布袋回来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叫起来,而且叫得那么尖锐和响亮。
“你真的吓死我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取点柴火,晚上会有点冷,你需要它们。床底下有个洞,我给你先点上。”他头也不抬,利索地将火柴点上,屋里暖暖地亮了起来。
蜡烛也点上了。
再也没有兴趣去关心他的平常生活,这只是一个守墓者。他的工作就是管好这个岛上所有的幽灵。
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呢?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城里人的所有逃离念想,在这里全部被击个粉碎。我还是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我问:“你一生就这样度过吗?你真不需要有一个谈话的人吗?”
他忙完了手里的一切活计,稍微笑了笑,带着魔鬼般的光投影,他说,我并不是一个人,这是座城,所有的灵魂都在这里,天地间你受到死亡的感染几乎是每时每刻的。谁也不会缺席的你说呢?
好有哲理的话。
“如果有时间停下来聊天,那么我就会有烦恼。你不觉得,人类的烦恼是从会说话开始的吗?”
……
无话可说,我还活着,可是。
活着总要说话的,是吧?我们推却烦恼的惟一办法,是不说话,那么我们不想恐怖的惟一途径就是提前死亡,是这个意思吗?
他好像又要抬步离去。我突然听见整个世界为反对同样的东西而挣扎着,我究竟居住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空气稍稍有点微明了,谈话变得可有可无。因为他不愿意再说什么。而我也不希望在几秒钟里得到从生到死的所有答案。
他已经做到最好了。他离开了洞,不知去了哪里。
黑夜里,只有沉重的大海的呼吸,和莫名状的小动物的怪叫声,伴随着我。
突然想到自己二十岁的母亲濒于死亡,也是在海上。突然想到,人生间一切的联系都是暂时的,时间可能也是。我们没有受保护的特权,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拯救我们。
裹着被子,沉沉地睡去。
那个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夜。
浮生如梦。这一切都是为我们而说的,你,我,布袋,和沉沉的海。
差异。过去。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