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在山乡村落收集到一件布满补丁的衣物时,就情不自禁的要数一数那些补丁,可常常数不清。因为在补丁下面有时还会有补丁,在正面有补丁,背面可能还会有;表面上有,里面上还有。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中曾有过艰苦朴素的光荣而伟大的传统,叫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军队的美术作品中就有过一张以此命名的版画,画一位小战士在补鞋;后来我的战友梁占岩也以这个题材画过一张中国画,起名为“再穿一年。”这种传统的根脉,实际上就在这补丁摞补丁的针线背后。
当然,贫穷无助物资匮乏才是真正的根源。现代人不但不需要在生活磨破的衣物上缝缝补补,而且“喜新厌旧”,疯狂的购物,疯狂的更新,包括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一方面,以传统的观念讲是浪费,是奢侈;另方面,从现代经济社会的需求讲,可带动经济发展的持续增长。你想,大家都不消费,市场去赚谁的钱?这里是经济学的问题,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更不是我选择这些“补丁”做作品的初衷。
从我的作品中出现这些补丁开始,已经多次遇到年轻人问我:“这补丁是你自己缝的吗?”因为他们没有这种生活阅历,也不知道中国百姓们特有的“补丁”历史,所以在他们的想象中没有那种历史的记忆储存(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能看到美)。相反,一些年长的人,特别是有过这种生活经历的人,就会勾起他或她的记忆,勾起他们的情感波动,他们就表现出或留恋或怀念或感叹的情绪,并且总想用手去画面上抚摸。虽说早已物是人非,但其温度犹存。
这种情景也只有在其变成艺术作品的时候才显得十分明显。而在现实生活中,它的主人故去之后,那些富裕起来的后代们,多数人不愿意留下这些长辈们的破烂遗物。一方面这些东西不像青铜器或陶器或其他工艺首饰、硬木家具可以成为古玩宝贝珍藏传承;另方面,这是贫穷的遗产,不是什么风光的家事,所以大部分被作为垃圾销毁无踪。在我收集这些“补丁”的时候,已经深深感觉到其弥足珍贵千里难觅。还好,毕竟我的祖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老天还是赐予了我那么多珍贵的“垃圾”,因此,成就了我这批建立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作品。
可以说,我所看到的这种“补丁”的历史,没有人把它放在博物馆里。只有那些大人物们衣物上的补丁才有可能走进博物馆。所以这都是些私人不藏公家不要的废物。我在收集这些“补丁遗物”的现场,那些街头巷尾的老乡们常常好奇地问:“你收这些个破烂作甚哩?”我开始很认真的给他们解释,但很难让他们搞明白,后来我干脆给他们一个善意的谎言:“拍电影用。”四个字,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显然造型艺术比不得电影艺术那样有影响力有大众基础):
“对,就得找这真东西来拍过去的老事。你们看现在拍的电影里,帖块胶布当补丁,太假了。”
老乡们的话说得没错,“现代人”作假何止是电影,在利益熏心的市场面前,假情感、假悲伤、假深沉、假愤怒、假哭假笑、假心假意……假象充塞了各个门类。为什么?因为人们再也没有那种“补丁”的精神了。
这种补丁的精神不是贫穷与富有的问题,是人们做事的一种态度,一种信念,一种意志。这种意志应该是生命最原初的本能,是生活的原动力。他们为了收获,为了希望,为了平静而安详的日子,一针一线,一代又一代,传承了几千年。这种贫民的传承寄托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也寄托了美。每一块补丁,每一节针线,都蕴涵着甜美,也包括视觉的美。当我将一块块满是补丁的口袋展开,挂在画室的墙上欣赏的时候,竟然发现就像从卫星传递回来的家乡版图——泥土的田野、散落的村庄、交织的道路、不息的河流、零星的绿地……所有的结构与秩序,都在呈现着温暖与深厚,同时也诉说着渴望与苍凉。我在凝视中看到这泥土间燃烧着生灵的火;看到了从泥土中生发出的精神伟岸——不息的,亢奋的,坚强的,在与宇宙自然的和谐相处中顽强而快乐的生存。
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视觉感受啊!
我常常会感到,回味泥土的气息,才会有那种返回到自然人的状态。现代人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中,都变成了一个庞大机械的某个部件,不停地在一种让人窒息的秩序中运转。在大半个世纪前,卓别林的幽默喜剧就深刻地揭示了这种现实。“补丁”的本质,就是与自然相同。因此它是鲜活的,动态的。那些针线穿起了流动的时间,记载了生活的每一个瞬间。它是泥土的皮肤,生命的掌纹,简单而又神秘!
2009年12月完成《泥土的皮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