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大师的背影
李向明
在几次接受访谈中,我都谈到一个观点,从林风眠到吴冠中因该是中国现代主义艺术发展的主脉,可惜没有人做这样的系统研究。1998年中国美协换届,艺术界推选吴冠中当主席的呼声很大,可我见到美协驻会的朋友却听到相反的说法:“他哪有资格当主席,排不上。”我听此言感到非常意外。之后,我就听到贾方舟先生说,吴冠中先生听到让他当主席的事之后说了一句话:“让我当主席可以,上台就两个字,解散!”就凭这句话,美协就不可能让他当主席;而就凭这就话,加上他的艺术成就,我们就该断定,吴冠中是一位真正的有独立建树与人格魅力的艺术大师!
在学画历程中,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并从内心满怀崇敬与仰慕的现代中国画家有几位,吴冠中先生是首当其冲的一位。虽然与前辈没有人际之间的那种私交,但先生的艺术主张与艺术风格,对我的启蒙是影响终身的。特别是在形式语言上对我的早期影响,至今挥之不去。早年学画,吴冠中先生的江南水乡油画风景给我的刺激与开悟,使我受益颇深。那些白墙与树木的块面,黑瓦与田埂的点线,鳞次栉比的房舍,疏密错落的丛林,都构成了一种韵律与秩序在画面的形式中放射着光辉;那种小夜曲般的美感,春眠不觉晓的意境,久久的让我感动。我正是在这种感动中,才悟到点线面在绘画中的价值与意义,才豁然明白组织画面的要素与方法,并在这感动中激发了我作画的灵感、激情与想象力。
这是我二十几岁时的记忆,但却犹如昨日。
在91岁高龄的吴冠中前辈于今年6月25日谢世之后,各种追悼性文章都从艺术、文学、人生、思想等各种角度对吴老进行着追忆与评说。常言讲盖棺定论,有的人说,对吴冠中是没盖棺就已定论,大师!也有人说,盖棺了却很难定论,这个人有争议。说法不一。但有一点几乎是所有的文章都提到了,那就是吴冠中有关“形式美”问题的提出所引发的全国性大争论。这是在中国艺术史进程中,起到转型与推进作用的一次理论上的争论。这次由吴冠中引发的争论是最具影响与价值的争论,对于我是有强烈震动与鼓舞的。70年代,我参加部队的美术创作班,创作草图一次次被枪毙,主要原因就是“无内容无情节,光搞形式,花架子”。那时候全国读一本文艺理论的书,就是《讲话》。我很虔诚的学《讲话》。我不反对为工农兵服务,就是想不清楚这绘画与服务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我亲历过这样的事:一位老乡家儿子结婚要装扮新房画炕围子找到我,部队领导说:“这是我们部队画家服务人民群众的好机会,也是实践讲话精神的具体体现,要画军爱民,民拥军的好人好事,要画出军民一家亲的雨水关系。”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讲这些就像凭空杜撰的一样,听来虚假滑稽,可当时却是真实的。一张画如果没有政治内容,没有具体故事情结,一定是“封资修”的东西,要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个年代,在我的内心常常有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白的压抑与郁闷。
1979年,吴冠中先生《绘画的形式美》的文章在《美术》发表了,就象有人帮腔替自己说话似的,有了理论依据,眼前豁然一亮。文中论述的形式在绘画中的重要性,对我不仅仅是启发,真的是鼓舞。他说,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人们对抽象美和形式美的喜爱是本能的……这些话真是说到我的心眼里去了。我自己就有切身的体会。我多次回忆起小时候看泥瓦匠抹墙泥的情景。那时候我看到的不是今天用的水泥,而是白色的石灰泥。在抹墙的过程中,这种白色的石灰泥浆,一块块地刮涂在土赭色的土坯墙上时,我就有种冲动,觉得醒目,觉得好看。这实际就是一种本能。在我第一次接触油画的时候,就对油画的笔触机理特别欣赏,对那种象年画一般的油画,特别是那种粉脂气的月份牌年画,从内心里反感,这难道不是一种本能吗?起码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本能。由此看来,我后来走向抽象实际是天性如此,其他外在的因素因该只占很少的比例。
1980年和1981年《美术》杂志上先后又发表吴冠中先生《关于抽象美》和《内容决定形式?》的文章,我都如获至宝,珍藏至今。他明确反对“内容决定形式”,鼓励大家探索绘画的形式要闯过“具象的路标” ,他一再强调形式美的独立性,他极力反对唯“故事”、“情节”才算内容的论调,指出图解故事图解情节是对美的毁灭!发表这些观点在当年都是闯雷区的言论,是离经叛道之举,是冒着四面受敌的危险的。但是,对于我,对于我们,对于广大热衷与艺术创造的人们,在改革开放之初,在大家需要冲破禁锢的关键时期,这种声音无疑是冲锋的号角,方向的旗帜!这时期,在全国有不少年轻的艺术家开始了各种艺术形式的探索。北京的星星画会,北京油画研究会,都是典型的例证。由栗宪庭责编的几期《美术》也首次发表了抽象作品。这时,作为生活在文化边缘地带的我,思想观念、绘画实践,也随其进入了重要的变更。因此记得自己还写过一点谈观念更新的文字权作自律。
吴冠中先生讲形式不是西方理论上的直接翻版转述,而是艺术家实践的灵魂感悟,是他真实情感的理性结晶。他说:“我无意介绍西方抽象派中各种各样的派系”,“我们耻于学舌,但不耻研究”。“我并不喜欢追随西方现代艺术诸流派,洋之须眉不能长我之面目。”他在对抽象美与形式美的叙述中,列举的大量例证都是来源于自己亲历的发现,从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从个人生活的角角落落,从中国传统绘画作品的形形色色,深入浅出,生动形象,有理有据的阐述他的观点,发表他的见解。他在文章中大量是这样的描述:“我在野外写生,白纸落在草地上,阳光将各种形状的杂草的影子投射到白纸上,往往组成令人神往的画面,那是草的幽灵,它脱离了躯壳,是抽象的美的形式。” “苏州留园有布满三面墙壁的巨大爬山虎,当早春尚未发叶时,看那茎枝纵横伸展,线纹沉浮如游龙,野趣惑人,真是大自然难得的艺术创造,如能将其移入现代大建筑物的壁画中,当引来客进入神奇之境!”你看,这是多么有趣的描述啊。这种生动而形象的描述,对“形式美”的启蒙是多么直观而明了。他讲形式与物象的关系,讲到明代画家文徵明画的紫藤:“苍劲虬曲,穿插缠绵,仿佛书法之大草与狂草,即使排除紫藤实体,只剩下线的形式,其美感依然存在”。也就是说,紫藤并不重要,其形式美才是重要的。他用数学理论的研究与人们应用数学的关系,用病菌实验研究与人体健康的关系,讲述研究抽象形式与美的关系与意义……他那种苦口婆心的讲述,正是为了开启当时封闭多时的国人在视觉领域以及意识形态上紧闭的那扇向往美向往自由的心灵之门!是对艺术春天的殷切期待!
他一方面呼唤对抽象形式的研究,另方面又不忘人民的喜好。因此他留下了这句著名的理论概述:“风筝不断线。”他说:“意识形态与文艺思潮永远在撞击我,捏塑我,我在反撞击反捏塑中走自己的路,或比之为独木桥,但我始终认为那是通向人民的桥,我为这桥提名:风筝不断线。”这“不短线”里包含着一个沉重而充满责任的灵魂。他为了这座不断线的桥,创建了绘画上独立不群的个性风格。他一生坦诚直率,讲了一辈子实话,遭到多次的误解与非议。他针对中国画的笔墨套路障碍创新发展,提出“笔墨等于零”,人家说他“不懂中国画”;他针对文化体制存在的问题,提出“解散美协、画院”,人家既得利益者说他“没资格”;他自焚自己不满意的画,有人又说是在“作秀,操作自己”。等等,吴冠中有太多的苦衷难以尽言。他那些一针见血的言辞,应该是留给社会的财富,后来者终将受益。就像马寅初的人口论遭到打击一样,20年后人们才看到它的价值。
这真是一位可爱可敬的老人,更是一位有大师风范的老人。再2008年《吴冠中走进798》的新作展开幕式上,当他那深邃的眼神在众人簇拥的缝隙间与我对视的那一瞬间,就深刻的嵌进了我的记忆。
吴老走了,晚辈将永远怀念!
于北上居201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