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郭燕的绘画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阿多尼斯《断章集锦》
我与郭燕是多年的朋友了,但也就是一种平淡如水的君子之谊。彼此心存感念,平时却见面甚少。川人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会玩善辩而且富有游戏精神。而成都的艺术圈子又是一个感情浓烈得化不开的地方,大家常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在这些热闹的场合中,郭燕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有些落寞冷艳,不是不合群,而是有些矜持自尊,不即不离。据说天蝎座的人大都具有这种外冷内热的性格。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大家说笑,不时插上一两句,而心绪和神思却仿佛飘到了九霄云外。
我曾多次去过郭燕的画室。较蓝顶这里早一些的那个画室好像是在市区一座公寓楼的高层,面积不大却温馨优雅,墙上贴了许多她女儿、丈夫还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与她《紫色印象》系列的作品在情调上有一种同声呼吸的对应关系。《紫色印象》画的是日常的家居生活,场景也多是室内,偶尔也有郊外野游的生活速写,但也不是写实主义的机械摹写。水性的、流动的笔触加上慵懒的人物姿势,还有梦幻一般弥漫的紫色调,都给人传达出一种莫名的、像诗歌或音乐一样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是暖暖的、淡淡的,还带有些许忧伤。
说到了忧伤,我想,这可能是郭燕绘画中的一种挥之不去情调罢?迄今为止的《紫色印象》、《飘》、《浮》,还有《菩提》四个系列的作品,题材和技法虽有变化,但紫色的基调却如音乐中的歌唱性旋律贯穿始终,有所不同的只是,早先作品中的紫色调比较晦暗、深沉、低婉,而后来的紫色调、特别是到了《菩提》这个系列,紫色特有的诗意和神秘感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到了一种自由无碍、狂欢无极的“菩提”境界,《六祖坛经》有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说的正是这种“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的“无我无人之境”。郭燕少年失沽,双亲皆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先后离世,这样的变故使其生命有一种颠沛流离的沉痛宿命之感;另一方面又让她洞彻生死与生命的大限,悲极生乐,自反而求,在绘画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和慰藉。所以紫色在郭燕的绘画中并非一种风格学意义上刻意选择,而是基于生命意义和体验之上的一种情调。这种生命情调和大多数成都艺术家习惯的那种灰蒙蒙的调子不同,它于单纯中显现出丰富,泰戈尔的诗句:“使生如夏花之絢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正是郭燕近期绘画作品生命情调的真实写照。
和夏加尔这样的有家园感的艺术家一样,郭燕的绘画也表达了人类寻求理想世界的一种绵绵不断的“乡愁”。在夏加尔那里,“乡愁”由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流亡经验而来。作为犹太人和东欧边缘小国画家双重身份的夏加尔,他笔下的那些马戏团小丑、吉普赛女郎和飞翔在空中天使,不正是他一生漂泊四海思乡还乡的愁绪和心事的寄寓吗?郭燕的际遇当然与夏加尔不同,她生活在一个充满亲情和友善的环境,她不必为衣食担忧,更不必拿绘画作为谋生的手段而工作。但是,正如赛义德所说,真正的流亡其实是心灵的。而真正的艺术家其实都是偏离“秩序”的流亡者。大多数人只知道一种文化、一个处境、一个家,而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种多重视野产生了一种如音乐上所说的知觉上的对位性。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
郭燕的《飘》和《浮》这两个系列作品大概创作于2007年至2008年之间,她究竟想要在画中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东西呢?与《紫色印象》中有些自闭的家居生活场景不同,一对相拥而眠的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飘向了室外,直达城市的上空,有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飞毯;而这对在《飘》系列中相拥漂浮的男女在《浮》系列中不再相拥而眠,他们分开了,变得有方向了,而人也变得越来越多,先是一家人,后了加入了许多别的人群,最后许许多多的人都处在一种上升的飘浮状态。在这里,空间的变化特别值得关注,人离开了原来的家居、住所,离开了休戚与共爱之切又恨之切的城市,最后将去往何方呢?郭燕在她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寻求“家园”的乡愁,虽然经由象征性的漂浮这样的人体姿态来叙述,看上去浪漫、诗意,但仍然掩饰不了对人类当下处境和生存栖居困境的痛感。所以尽管郭燕只是凭着她的本能和生活经验创造了这一图式,但其中却传达出一种针对城市文明的疑问。在这里郭燕将其个人的私人经验转换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可以分享的人类经验,使她的这类作品看上去更像是一组关于生活在城市文明中的现代人如何寻求心灵祖国和家园的现代寓言。画家描绘的图景其实并非现在和当下,也不是一种罗曼蒂克的想象和夸张,而是一种内心的隐忧和记忆中的过去生活。
《菩提》系列可能是郭燕最有灵性和智慧的作品。在这组作品中,漂浮的、游离的、居无定所、无家可归的身体和灵魂好像获得了永恒的安憩,那些沉重的肉身都像精灵一样飞舞在灵光普照、神秘温馨的菩提树周围。这是郭燕为自己的心灵祖国之旅找到的一个居所,也是她对追随她一路走来的、所有喜欢她绘画的朋友们的一个温馨美丽的馈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忧伤并不可怕,她也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嘉奖和肯定。郭燕绘画中的忧伤就像一座装满喜悦和恬美的丰硕的花园,里面有鲜花、玫瑰和菩提树,现在是收获的季节了。因为诗歌与艺术终结的时代不过是另一种死亡的形式,所以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这样说:
“城市在瓦解,
大地是尘埃的列车,
只有诗歌和艺术,
知道迎娶这片天空。”(《沙漠(之一,节选)》)
诗人正是在真正的写作中找到了“流亡”的形式,在写作和创造中阅读自己,聆听世界。我在诗中的第三行添加了“艺术”两个字,抄下来送给郭燕,祝福她和她热爱的绘画。
2010年1月8日至15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