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形式的背后
——李向明的抽象与心绪(访谈录)
抽象艺术流行之时,可能就是国人审美观念发生质的转变之日。随着官方体制对当代艺术的接纳与其相应的艺术家“招安”,政治波普也好,顽世现实主义也罢,原来以民间形式的、与官方对峙的艺术生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锐气与激情,除了作为艺术资本的形式还会继续存在以外,其它的价值已经明显弱化,观念图像的视觉冲击力也皮软下来;那么作为体制内文化的官方样式的创作虽然如故,但只是由于文化体制本身的链条作用使其继往生存。由于文化权利与个体利益之间的咬合关系,便构成这种样式的繁衍之道。这并不能构成艺术发展的希望所在。在这样的背景上,越来越多的严肃而稳健的中坚艺术家走向抽象,也许会开启艺术生态的新格局。
——李向明
真实地呈现今天的状态
WORLD ART: 您曾说过自己的艺术创作可以分为三个转型阶段:70年代10年间被动地从天性喜欢抒情唯美的形式主义向主题性、情节性绘画的调整;80年代在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徘徊选择;90年代开始,真正进入现代主义阶段,现在又过了20年,您的艺术又增加了新的阐释吗?
李向明:90年代我就开始创作纯粹抽象的作品了。但那时候还在摇摆,有些作品还保留一些意象的东西不愿放弃,觉得放弃以后很难与人沟通。真正彻底在形式上放弃具象因素是2000年以后。这个阶段主要是在材料的选择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向上有了一定变化。在2000年之前我有相当一部分作品不是极端自我和私人化的,就是有些小情调的。虽然也有不少针对本土文化思考性的作品,但不够集中。近几年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对农耕文化与现代主义之间的问题思考,反应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情感问题,它实际上是与整个民族作为农业大国这个大背景有直接关系。在艺术形式上,原来没有想到过会选择现成品来直接使用。从2005年我第一次选择在画面上使用现成品到现在,材料运用得越来越夸张,这个过程,从形式语言的探讨角度看,应该说和五年前、十年前是一脉相承的,基本主旨是在国际化语境下的本土化研究,强调艺术创作的根源性与生存经验的统一,期待超越抽象主义的已有经典与程式,建立新的具有自律性的图像秩序。
WORLD ART: 我觉得您本身有一些矛盾因素,比如有人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试图掩盖以前的痕迹,但您却一直延续着骨子里的乡土情怀,从色彩选择到材料应用,都有怀旧的情绪在里面。另外您也从中国传统文化里汲取自己需要的元素,但是却以非常理智的态度,来对它进行重新审视,从而在您的作品里贯穿着自己的思考轨迹。
李:第一我不是刻意要保留怀旧情结,也不刻意要放弃原来的元素,而是非常真实地呈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与精神状态,内心需要,它就存在,我就去做,从来不想掩盖什么。第二,我也不是仅仅靠情感与激情做艺术,情绪化的东西在我这里成分也很少。在我身上理性与激情参半,保留或吸收一些传统元素,都是理性思考的结果。
冷静地审视文化传统
WORLD ART: 您选用传统因素,但却以否定的方式来重新审视。
李:从情感上我们始终觉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多么优秀,但是理性地去分析,既然那么优秀,为什么唐宋元明清,一朝不如一朝,越来越落后呢?我们的文化优秀在那些方面?这里有很多要去深思的东西。不可否认我们的文化里确实有优秀的东西,也确有劣根性的东西,必须去冷静地审视它。我觉得不光社会学家、文化学者应该清晰地去剖析,我们全民更应该冷静地去思考,而不是忙着去跳红绸舞粉饰生活。
WORLD ART:您身上有很强的探索和实验精神。
李:道理很简单,不想重复已有的,就得不断地探索;要想开拓新领域,就得不停地实验。这里也许是一种责任意识与使命感,如果让我无休止的画“钞票”那真的是要我的命。如果说我的艺术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就是我在不断地思考,不断的探索。也可能这是我的特性,我这个人,第一比较善于阅读;第二大脑停不下来,总是有问题要思考;第三在画画上从来不偷懒。我特别欣赏毕加索这样的画家。从早期到晚年不断地在演变,不断地在寻找。他可能是一个纯粹形式主义者,他按照自己的精神需求不断地推进,最后完成了非常丰富的一生,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骨子里的唯美和形式
WORLD ART:易英曾说,现实主义是您自己的选择,艺术、技术、命运、生活都包含这种选择之中,您无法反叛自身,越把抽象艺术做得完美,越会陷入自我与人格的分裂。
李:其实走上现实主义也与那个时代有关。1972年我就有作品参加了全国美展,是与战友们合作的。那时候叫革命的现实主义,或者叫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强调故事性、情结性、红光亮等。70年代我的草图几乎每次都会被毙掉。因为我总是在形式上表现,进入不了叙事情结。现在看来就是说当年我骨子里就是形式的、唯美的东西占上风的。
从生活、写生到创作一路走来,生活阅历、喜怒哀乐都对自己的作品产生影响。有过那么多乡土的、城市的、部队的、地方的、以及思想的、文化的等等丰富的生活阅历,越来越使我在画布前多了复杂的情感冲突与问题思考。我走的路不是多数人那样先学好色彩、素描、结构再到生活中找题材创作,而是生活和绘画相互交替着走过来的。丰富的阅历能使我的作品显得厚重起来,但在一定程度上又制约我对形式的研究。可以说,绘画记录着我的人生主体,生活伴随着我的艺术演绎。
如果形式本身没有意义,那抽象艺术就没有意义
WORLD ART: 您从视觉的形式的抽象到一种文化的抽象,也就是它承担着您的个人经验和生存意识。您觉得抽象艺术最终承载着的是怎样一种情感呢?
李:我的作品(除了当年组织上给我安排的任务之外)都像自己的影子,像我的日记。应该说每件作品都承载着我个人的情感,承载着我的思想。但在作品完成以后,在和观者交流中能否与我的内心想法产生共鸣,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首先是人们能够感觉到形式的存在,那么价值也就存在了。因为形式就是内容,形式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如果形式本身没有意义,那抽象艺术就没有意义。所以有些情感我不会强加于读者,只是希望我的形式能唤起人们的共鸣。那些与我有同样阅历的人,一定能够在画中碰撞出与我相近的心灵火花或情感悸动的。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因为我已多次领略过同龄的人们在我作品前的感慨与激动。
至于说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应该是面对我们的生存环境、人文背景给予理想与期望的复杂情感。
WORLD ART:您怎么看待现在的抽象艺术呢?
李:其实抽象艺术是在哲学范畴的,是一个深刻的艺术领域。
我们身边不少人分辨抽象与非抽象只看画面上有无可辨别的具象形象,只要有具象形象的就不承认它是抽象作品,这是个误区。是具象还是抽象,要看画面的整体的形式因素,即使有可辨认的具象形象,要看这个形象是作为主要描述对象还是作为一个符号来应用。比如塔皮埃斯的绘画中有时会有一只手臂或一只脚再或一张床等,但那只是他的一个符号,甚至是一个形式因素,这并不意味他不是抽象大师。
抽象艺术在中国的发展一直都是很坎坷的。国人的审美理念,从来就没进入到审美本身,主要是以比拟、意象、象形、叙事为主线。不放弃这样的美学传统,就无法真正接受抽象艺术。我们现在坚持做抽象艺术,从某种角度上讲带着普教作用。从美学上讲还没看到有超越艺术史意义的东西,只是在文化价值上有所不同。
WORLD ART:按您的意思是,在中国没有抽象艺术存在的土壤?
李:不能简单的下这样的结论。我比较反对有些人说抽象艺术我们老祖宗就有。是,我们老祖宗是最懂得抽象的。比方说《易经》的符号,把那么庞大复杂的问题用一些简单的线就可以表现出来,再经典不过了。实际上中国人的抽象思维以及驾驭庞大事物的思想能力是非常强的。但是为什么后来在这方面弱化了,直至不接受抽象,更别说形成一种流派或样式?这与我们的教育有关,与我们的思维方式有关。我们对绘画的认识都是一种具象的、叙事的、文学性的阐释,总是把表现主题意义放在第一位。
WORLD ART:有位国外艺术家也曾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说中国人的绘画首先侧重情节,即你画的是什么,但是西方人侧重的则是绘画本身。
李:对,这就是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人能够把“美”提纯出来看,我们就不行。你看民间要装饰一面墙壁,总是要搞一个故事,甚至表现吉祥如意之类的抽象概念也要用具象形象牵强附会的来表达。画一个蝙蝠,就借用它的谐音说福来了,画一个多子的石榴,就寓意要多生贵子。这些例子虽然是民俗的东西,但可以剖析国人的审美思维。大家要真正接受抽象艺术,必须先转换阅读方式。这很难,有文化的根性在里面。我现在做抽象艺术也常常保留一些寓意性的东西,但我是把寓意的东西符号化与形式化了。你可以从我的作品里阅读很多东西,但是我不强调别人也和我一样都能阅读到这些,我只是尽可能地让作品有一定涵盖,就像《易经》的符号一样,画一条线就是乾、男、阳、实、大地、万物,画两条短线就是坤、女、阴、虚、水、气、。我的作品里是有这种特征的,不是纯形式主义的。
抽象艺术流行之时,就是国人审美观念发生质的转变之日
WORLD ART: 您认为中国的抽象艺术的未来走向会是怎样的?
李:虽然抽象艺术作为艺术史已是一个过去时的东西,但从来没有在中国流行过。二三十年代,林风眠那代人引进西方现代主义因素就几起几落。建国后的前三十多年,抽象艺术一直是被认定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东西,无人敢公开问津。80年代初期人们就形式问题做过激烈的争论,竟有人为阻止青年人对形式探讨而犯病身亡。可以想象抽象艺术在中国是多么艰难。为什么艰难?我认为,除了政治体制与意识形态上的干预,有一个深层的文化根源,就是人们普遍的审美需求以及真正的美学体系没有建立起来。国人永远在寓意和内容上寻找价值,从不重视视觉感受与直觉在现实生活中的价值。比如我们创造的龙的形象,在最早出土的龙形象中,还是有特别耐看的造型形式的,但后来就越来越张牙舞爪,特别难看。只不过是我们习惯了都麻木了。人们需要的不是美而是寓意或象征,所以就集合了所谓马头、鹿角、蛇身、鹰爪为一体的怪物,来阐释人们意想出来的理想价值与意义。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愚昧的图腾理想,而不是视觉的理想。
西方的艺术最早也跟宗教或巫术有关,但是发展到中世纪,特别是文艺复兴后就开始逐渐回归人文,在从神到人,从神话到现实的过程中,艺术本体的价值渐渐凸现出来。印象派的出现彻底打破了绘画依托在表现对象上的历史,回到了色彩、笔触、线条、形式等绘画的本体之上,表现的客体退到了视觉次位,从此,“走向纯粹之路”开始了。抽象艺术就是它的终点。但中国虽然也经历了从表现神、帝王到自然人文,再到现实的漫长过程,但有一个东西一直没丢,就是主题第一的思想。从阎立本《步辇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到文革美术,前面的是按人物的职位高低贵贱设计大小,总会把帝王画得很大,侍佣画得很小。文革美术强调的三突出,按照一二三号人物等级排位来处理画面结构与色彩的冷暖明暗。前后两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主题决定一切。你看我们的文人画核心是什么?不是表白自己的不满,就是直接宣泄积怨。为什么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观念艺术在中国蔓延得要比抽象艺术快?这里面有个不变的东西就是主题先行、意识形态占上风。你看这跟美学的本质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有关系,也就是说中国的美学思想它首先是文学性的。
但是近几年抽象艺术在中国的空间有所扩大,这意味着人们的审美趣味开始转移。我以为,抽象艺术流行之时,可能就是国人审美观念发生质的转变之日。随着官方体制对当代艺术的接纳与其相应的艺术家“招安”,政治波普也好,顽世现实主义也罢,原来以民间形式的、与官方对峙的艺术生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锐气与激情,除了作为艺术资本的形式还会继续存在以外,其它的价值已经明显弱化,图像的视觉冲击力也皮软下来;那么作为体制内文化的官方样式的创作虽然如故,但只是由于文化体制本身的链条作用使其继往生存。由于文化权利与个体利益之间的咬合关系,便构成这种样式的繁衍之道。这并不能构成艺术发展的希望所在。很多在体制内的年轻画家不走这条路就没有出路,作品就选不上,更不可能获奖,于是凭职称、涨工资、晋级之类的事都没他的份儿。当这些切身的利益都解决了之后,那些真正想做艺术的人就不再走这条路了,开始思考寻找自己新的创作途径了。
在这样的背景上,越来越多的严肃而稳健的中坚艺术家走向抽象,也许会开启艺术生态的新格局。
彭锋有一个观点,说现在中国艺术需要中性立场。我觉得也可能这真的是条出路。那么这个中性立场的最终途径是什么?恰恰是抽象艺术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方略。
应该呼吁重塑美学的当代价值
WORLD ART:抽象艺术的发展,需要抽象艺术家的坚忍和坚持,同时也需要体制的认可。
李:国家要重视艺术就必须重视美学这个独立学科在社会进步中的重要性,否则就永远不能进入艺术本体,就不可能有中国的艺术形象。应该呼吁重塑美学的当代价值。中国大众如果能够真正懂得抽象艺术,国民素质就大大提高了。为什么这么说?如果人们的内心世界真正建立起对纯形式美的认知,就有可能做到对个人丑陋行为的约束。美学的精神来源是一种贵族精神。在我们身边看不到这种东西?这与社会、政治、文化、历史的深层有关系。比如,我们过去一直在强调对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剔除糟粕,而在历次文化运动中,总是“法家”受宠“儒家”挨批,难道儒家就是糟粕吗?说白了,都是政治而不是文化,更不是“美学”,法家思想被衍生为“造反有理”,儒家思想衍生为“修正主义”。口号是“文艺为大众服务”,作品是大众围着领袖欢呼。改革开放以后不提了,但隐性的东西依然如故。强调个人的内敛,强调修身都是儒家思想,现在都看不到了,其实本来就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在艺术上大家讲“内在需求”,这“内在需求”是什么?就是指精神内核,或曰精神向度,这里有我们应该认真思考的深层问题。
我们官方美术提出的口号是“熔铸中国气派,塑造国家形象”,可我们只知道把艺术当宣传工具,抓大主题,不知道艺术形式的价值,又能塑造出什么形象来! 我们环顾一下世界,文艺复兴塑造了意大利的艺术形象;印象主义塑造了19世纪之后的法国艺术形象;当年美国人也要树立一个新的形象出来,他们选择了在当时还是最前卫的抽象艺术。当时的抽象艺术并没风靡流行。美国政府作为文化策略拿钱养,他们不是号召艺术家去画历代总统,而是瞄准最前沿的艺术,通过情报局,向美术馆、画廊、收藏家和批评家等渠道输血,支持推进,最后它真的成为美国的一种形象了。按说抽象艺术不是美国人发明的,可他就抓住了这个东西在幕后支持。这就是美国人做事的方式。我们的文化机构不懂得这里的奥妙与价值,只知道让艺术家为自己“画像”。
WORLD ART:也就是说,一个真正的抽象艺术的大家,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坚持。
李:中国国情里有很多无奈的东西,你只有耐心而真诚地去面对。我们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应该做的每件事,完成每件作品。我今年计划再出一本书,叫《土语者》,副标题是“一个艺术家的生存情怀”。这里面一大块是我的从艺心得,也涉及到我们今天谈的问题,是一个真实的我的存在。中国的抽象艺术需要研究探讨的问题还很多,有一个要害的问题是与已有艺术的对话,要站在全球语境下去思考。需要有一批象尚扬、王怀庆、江大海、周长江等那样潜心研究问题的艺术家来共同努力。我们不能像走马灯一样浮在面上天天盯着媒体的曝光率而沉不下去。
我希望自己能回到纯形式里去,放弃一切观念,放弃一切艺术以外的、和艺术无关的,把有视觉感触的形式因素拿出来。但我很难做到,以往的经历使我枝生出太多的思考。
WORLD ART:就像放电影一样,经历了很多,后来镜头又回到并定格在以前的回忆里。
李:虽然这些回忆与话题都不是艺术史前沿的东西,但在中国是有当代价值的。我对卡夫卡的一句话很有感触,他认为人类始终是在演戏,都市就是个大剧场,你只要走进去就会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既然我们都在演戏,那就不要当真了,不过,我们即使演戏,为什么非得演闹剧呢?我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保留有最本真的时刻。艺术,艺术的追求,都同样如此。
(2010年7月8日下午李向明上苑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