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晶晶：您对当代艺术目前受到一些批评怎么看？
吴亮：现在针对当代艺术有不少批评，说它是泡沫，全是炒作出来的，这个批评很普遍，但缺乏理论分析，你不能用你的抵触你的不满来替代解释，我需要的是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为什么恰恰是当代艺术被炒作，而不是其它艺术被炒作，你必须先告诉我们所谓的中国当代艺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说它就是一个胡搞，那你也必须同时向我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画廊拍卖行，那么多策展人收藏家，那么多基金会美术馆都卷入其中，难道他们统统是傻子骗子瞎子，没看出它是胡搞它是皇帝的新衣服，就你清醒？没错，当代艺术的超级繁荣的另一面就是混乱，到底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反正各说各的，批评它混乱，劣质，模仿，胡来，幼稚，哗众取宠，甚至剽窃……什么说法都有，但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贬低性的批评很准确地描述了当代艺术的一些外部特征，而骨子里，恰恰是当下中国的集体文化心理漂泊不定的，寻找不到方向的，带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精神写照。在这样的状态当中，一方面是中国身份的缺失，另一方面，反过来，也有人要搞复古主义，这样一种惶恐的缺乏方向感的局面，彼此缺乏认同，七嘴八舌，看不到中心……我觉得，最能够表达中国目前文化状态以及集体心理状态的，恐怕就是当代艺术，里面所有的缺陷，问题，都是中国目前的文化症候。比如浮躁，急，急于成名，恐慌，浅薄，自大，前些年还妄自菲薄，现在又感觉好极了，泱泱大国，民族主义得很，动辄抵制西方，或向西方扔一只象征性的白手套，一个个都是表演大师！我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概括貌似活跃多样的当代艺术背后的那个一致的价值核心——实用主义，当代艺术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全是实用主义。当然，再放大来看，今天中国哪一方面不是实用主义？政治实用主义，外交实用主义，经济政策实用主义……有两个说法深入人心，白猫黑猫，摸石头过河，目标就是捉老鼠，就是大家一起过河。
中国式的实用主义和美国的实用主义有非常大的区别，美国是个新教国家，还有天主教，犹太教，占人口百分之九十几，他们是要上教堂的，这个传统从美国建国以来一直没有断过。美国人一方面是实用主义，个人主义，个人英雄，美国神话，一方面有非常严格的一个保守主义的力量在里面，稳定着美国社会。中国有吗？有，辛亥革命以前有。辛亥革命以后打乱了，这是第一次打乱。
刘晶晶：辛亥革命之前的保守力量体现在哪里？
吴亮：就是儒家规范，王道霸道，皇帝，帝王权力，绝对威权。这个威权来自祖先，也来自传统文化，陈陈相因，整个一套包括民间的，我们所有的生活习惯。中国的信仰不是宗教信仰，它带有很大的世俗性，所以我接下来要说一个什么呢，就是中国是一个——现在还是这么说——全球人口最多的无神论国家。但不等于说中国没有宗教信仰，有，但是中国的宗教信仰都是外来的，佛教是外来的。
刘晶晶：道教呢？
吴亮：道教不算教，对不起，这个说法有争议，按宗教的严格定义来讲，道教不能归入宗教范畴，怪力乱神炼丹服散长生不老，基本是歪门邪道。甚至有人说儒教也是教，但儒教不是，它是一种世俗的礼仪，它是用礼来治国，讲究一个君臣父子的秩序，基本是个国家政治伦理，宗族家庭，修齐治平封妻荫子，都是世俗兴趣，从不关心彼岸。学术界不认为儒教是个教，尊孔不同于信神，孔教不是教。
刘晶晶：您刚才说辛亥革命打破了……
吴亮：对，辛亥革命前后，科举废除，推翻帝制，整个秩序统统打乱，重来……第二次打乱，大断裂，就是四九年了。四九年以后中国的课本完全改写了，古典的东西开始剔除，它是封建迷信，西洋的也剔除，两者加在一块就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与社会主义新文化是对立的，后来又把老大哥苏联也算进去，统称封资修，一锅端。封建去除，帝国主义去除，其实就是消灭传统消灭外来影响。有人说它是五四的一个延续，这又是需要另外讨论的事情了，现在没有一致的看法，五四究竟是科学与民主，还是个性与自由，一直有不同的说法。
接下来一次更大的爆发，就是文革。中国本来就是个无神论国家，它以前也建立起一些民间规范，但这个规范逐渐地，后来是大规模地，自上而下地被打破了，连根挖，挖地三尺，挖祖坟破四旧。破四旧破什么呢，就是把日常当中的传统风俗习惯全打破了，日常生活私人生活统统被侵犯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服装，发式，家具，字画，器皿，书籍，全都彻底破坏，砸，焚烧。还有一个，对中国语言的破坏，这种破坏很难说，比如说简体字，我不能说白话文运动是一个倒退，它有它的意义，使它容易学，大众化，但是你用白话文把古文废除掉，这个民族的时间记忆就被抹掉了。
所以我回过来再说这个问题：中国一向是个无神论国家，到了文革，又成了一个规范全部丧失的国家。四九年以后曾经建立起一个全能的国家意识形态文化，它代替一切，又是信仰，又是理想，它有新的伟大偶像和一句顶一万句的圣经……但是，这套东西一九七六年以后，通过这三十年的改革，世俗化，又统统没有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出现了。九十年代以来一直有人说现在信仰真空，为此痛心疾首，其实什么时候人们有过信仰自由？意识形态曾经包办一切，现在意识形态不管用了，又不让人们有信仰自由，凭什么说信仰真空是人们只追求物质利益造成的？不是信仰空白，是记忆没有了，历史没有了。好多问题是我们至今都不能碰的，文革不能说，很多历史真相不能说，连近现代史的常识都不能说，都犯忌。所以，人们被迫活在一个没有记忆的当代之中，所以在中国，现在从精神上就产生了一种虚无主义，两极化，一个虚无主义一个实用主义，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从高层到底层，统统相信白猫黑猫。但是，我要反过来说，现在我绕了一大圈绕回来了，中国的当代艺术，不管有些人说它是美国化还是被殖民化，它都最生动，最详细地中国式的无神论国家的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留下一个现场见证。从这点来说，没有更好的比这更丰富的见证了，一份巨大的文件。因此呢，哪怕泡沫，阴谋，炒作，假大空、说谎，全都是活生生的见证。我总体上欣然接受它们，就像克莱因说的，下雨了，我欣然接受，刮风了，我欣然接受，啊，大自然，我照单全收……但是具体到作品，我可能会说这个很差，那谁谁谁，没什么创意，剽窃模仿，都可以评论，你不喜欢你讨厌，都没问题。在整个一个全球化的范围里面，中国当代艺术目前可能就命中注定要扮演这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