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灵晕,这种神秘化的形成,建立距离感一直很重要。为什么偶像电影演员被崇拜,他在荧幕上出现,平常我们在生活中看不到他,所以大众喜欢媒体狗仔曝光明星私生活,看他做凡人的时候是什么样。一些明星偶像结婚了会有崇拜者自杀,死了会万人空巷为他送葬,他影响了你几十年,影响了一两代人,但你可能都没见过他,你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他的影像与声音。他和你始终有着距离,又遥远又亲近。这种距离一直很重要,距离产生美,产生幻觉,提供了无限想象空间。现在好多事都通过影像来完成,你看不见原型。音乐呢,音乐需要一个氛围,前面说,营造一个节日气氛,做一个仪式,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本质上没什么变化,同属于催眠,一种规模大小不一的催眠。广场上一个阅兵仪式,集会,政治动员,全是集体催眠;心理医生对病人说话,也是催眠,一对一;谈情说爱是催眠,更私密;看书是催眠,传福音也是。我们先确认这前提,再回到这个问题,当代艺术明明手工技术很差,观念假大空,制作粗糙,内行觉得它没什么东西,外行云里雾里,于是你怀疑,它是一个骗局吗?不是的。可能有个把骗子混在里头蒙事,不过你要这样说的话,巫术、气功、中医、思想政治教育都是骗局。巫术难道不是骗局吗?问题是那些认同者相信它们,你不在其中,他们不需要你来认可,这点很重要。有一批人被催眠了,你很清醒,你是局外人,但对不起,他们嗑药了你没嗑药,你的清醒对他们而言就是外行,就是搅局,就是异教徒,就是不懂中国文化之精髓,不懂西方当代艺术之奥秘,就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嗑药了,你嗑了吗,什么药?就是一套仪式,一套知识,一套符号,一套黑话切口,他们被催眠了,他们认同这个。气功师发功,你没感觉,因为你抵制,你拒绝配合。但他认同了,一发功他就倒下去了。催眠需要双方配合,当代艺术也需要多方配合,它不是一个艺术家可以独立完成的。
刘晶晶:类似巫术。
吴亮:用现在的语言说,就是心理暗示。有些疑难疾病,气功师他说我给你发功,一发功就好了,他确实有成功治愈的病例,但也有无效的,你说他骗人吗?某个病人愿意相信他行,他就行了。当代艺术有点象中医、巫医,西医理论解释不通,信则灵,而且现在笃信者众,大势所趋。
刘晶晶:你刚说到被整套知识和体系所麻醉,这个体系是指什么体系呢?
吴亮:比如艺术体制,或说你对这一路的东西你喜欢你接受了,周围大家都喜欢,也就一起接受了。这个世界上各种文化的想像,各种仪式的发明,千奇百怪,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告诉我们,喜欢什么接受什么,讨厌什么拒绝什么,这个事情从来就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局外人看我们这么聊完全是瞎说嘛,这种太正常了,在西医看来,中医基本就是瞎说嘛,对佛教来说道教就是瞎说嘛,可能对孔子来说,柏拉图也根本就是瞎说。
刘晶晶: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之外。
吴亮:对,这是大的一个范围。我这说法也比较极端,不是说他们之间一定不能沟通,人和人之间绝对不能沟通。脑子是可以转弯的,有时不一定需要理论教育,只要假以时日,潜移默化。比如你穿这衣服我觉得好看,但有人就觉得不好看,这些小对立时时刻刻在发生,比如刚成年的儿子理了个头发,很时髦,他老妈却说:“哎呀这头发理成这样子,剪掉剪掉!”听上去她实在受不了,简直心脏病都要犯了。但儿子还坚持己见,时间一长,他老妈也看惯了,变化就这么来的,之前脑子没转弯啊。很难说什么骗局不骗局,大家都维持着对某种事物的相信,他们愿意,就随它去吧。我觉得挺好,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好的坏的。还有一个问题是,确实有许多言辞凿凿的理论为当代艺术做这件事,理论辩护,针对精英的洗脑教育,就像前面说的,格林伯格,贡布里希,还有我接着要说的约瑟·丹托。
刘晶晶:那天你说最纯粹的艺术是和世界无关的,就是格林伯格说的。
吴亮:最典型的就是他的平面理论,就是颜料在画布上流淌的痕迹,后来就变成一块颜色啊,一条线啊,没有造型,更没有对自然的模仿了,就告诉你它是个平面,波洛克,纽曼,罗斯科。最后就是封塔纳,在油画布上割一刀,告诉你那只是一层布,连平面都不存在了。极简主义玩到这里就没路了,结束了,真的到一个死胡同:画布上戳一个洞。但这里面确实有逻辑发展,并不是说那么瞎来,他们全是有推理脑子的人。从艺术这个词的来源上去解释,艺术这个概念从来就不是一个自古以来的概念,以前根本就没这一说。古希腊神话里面的缪斯是九个女人,每人管一件事,里边还有园艺厨艺之类,开门七件事什么都有。大白话说,艺术无非手艺而已。如果按中国字来说,以前只有“术”与“艺”,两个字各表其意,并不搁一块使用。现在我们开口闭口艺术艺术的,“艺术”这个词的组合反而是一百年前从日本传过来的,但我们可以不管,这个两个字是中国字啊——“术”是技术,方法,“艺”则是一种手工,技能,艺比术似乎要高级。
刘晶晶:那现在手工好像不重要了,观点和方法更重要。
吴亮:不,从广义看,现在手工依然存在。比如衣服、汽车、女人的鞋、珠宝,都越做越漂亮。设计更好了,手工绘的草图吧。以前有以前的漂亮,以前玉器用金刚砂打磨,衣服一针一线做的,铁棒磨成针,现在用不着了,没必要了。整个时代变了,摄影,一次成像,电脑合成,喷绘,柯罗版印刷,三维动画。我不就是要表现这个东西吗,我有这个新工具,为什么还要用那个老工具呢,人工太昂贵了。你说他偷懒,没错,一部人类技术发明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满足偷懒的历史,我有了车何必还要走路,我可以乘飞机何必要坐火车?人类一直在追求速度,古往今来,先是骑马,帆船,然后内燃机,直到火箭……
刘晶晶:有很多装置艺术家同时也是工程师……好像这个趋势又回到古代了,身兼数职……你刚才说“艺”和“术”应该分开说。
吴亮:我是拆字说着玩啊,不作数的。
刘晶晶: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什么算术啊数术的。历史上很多艺术家同时也是工程师建筑师,米开朗琪罗,就是建筑师。
吴亮:文艺复兴时期,他们都是全才,达·芬奇更是个全才,他是最早的方案艺术家,他留下一些笔记,里面有很多方案。还有装置呢,他设计的飞机没飞起来,就是一个装置嘛。
刘晶晶:现在有人说,达·芬奇当时画地图啊什么的,是受了中国的影响。我想知道中国当代艺术在世界当代艺术史上,会占到一个什么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