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这种所谓写实绘画的技术,把艺术作为幻觉的任务差不多全部解决以后,还不会直接产生出什么印象派野兽派,还有好多其它原因。以前画家一直到户外画速写风景,草稿,然后带到家里来慢慢弄,在画室最终完成。后来外光派在森林中画,山上,海边,支起画架现场画,戴顶遮阳帽穿个工装裤,在现场画油画一定有个前提——油彩颜料能够随身携带。早先的蛋彩画,颜料要磨半天,再用鸡蛋搅和,后来用亚麻油调制,在野外不能操作,风一吹,掉片落叶,灰土扬起,昂贵的颜料就完蛋了。由于牙膏式的颜料发明,外光派应运而生,管装颜料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能随身携带,需要多少挤多少,用松节油去稀释,甚至挤出来就能用。这些小细节在历史上容易被忽略,它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但它绝对是一个关键。六十年代为什么发生大面积的性解放?有思潮的原因,反叛,大麻,音乐,群居,但还有一个技术背景——避孕套被发明了。以前男人女人要在婚前或婚外做爱会有一个麻烦,可能会怀孕,人工堕胎在天主教国家很麻烦,对身体也会有伤害。用了这个廉价避孕套,不用担心怀孕,就没什么忌讳了。历史就是由这样一些小小的发明推动的,还有盘尼西林的发明,肺结核大量被治愈,其后果是浪漫主义开始衰退了,因为浪漫主义艺术家多半患有肺结核,而肺结核会使人产生狂躁和激愤。鲁迅在晚年写了那么多愤世嫉俗的文章,就是因为肺结核。很多人,浪漫主义者,神经质,奇思怪想,熬夜,咳嗽,一写作就滔滔不绝,肺结核是他们的灵感之母。现在的艺术家不再受肺结核的困扰,灵感也没有了,于是只好求助药物,流行嗑药了。
刘晶晶:模拟这个肺结核的亢奋状态。
吴亮:倒不是刻意模拟,这个毒品或致幻药物——这里又有一个它们自身的历史,有一本书叫《上瘾五百年》,写烟草、咖啡、酒、大麻、海洛因、可卡因……太多了。还有好多品种为什么没有普及,比如槟榔,因为体积大,不容易保存,运输就不方便,贸易有成本问题,槟榔还会变质啊。一些非常小的细节,都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些小细节有时候真的足以影响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但它们太微不足道,被湮没了。还有一个细节是关于列宾的,列宾晚年为什么画得越来越蓝,人物的面孔越来越发青?原因十分简单:列宾的眼珠玻璃体发黄了,他怎么画都觉得颜色还不够绿,看起来怎么看都发黄,他就不断加青蓝色。
刘晶晶:那真是人老珠黄。
吴亮:人们就把这个现象视为列宾晚年风格的转变,美术史家把它作为风格的转变,一个蓝色时期出现了。这都是一些杂闻轶事,从各种角落看来的,我记得不一定很准确,你可以听着玩。思考问题我喜欢是两种极端,一种干脆很抽象,要么就特别注意那些小细节,这样能产生一种互补,产生一种很大的想像空间,不要把自己框死,那么绝对化,完全是概念;但也不要被许多琐碎的趣闻迷住,不然就只剩一堆好玩的零碎谈资了,好玩的事很多,但要有一种理性思维,细节和细节之间,小事和大历史之间,它们可能是有逻辑联系的。
刘晶晶:您刚说艺术家嗑药……
吴亮:对,比如那些搞音乐的。搞音乐需要现场感,除了嗑药使人忘我,还会营造一种气氛,相互感染,现场一定要动起来。我自己不大去这种地方,有时候,偶尔朋友要去玩我也就一起去看看,其实那儿不是一个让你看的地方,那儿需要的是你的耳朵。九十年代初流行蹦迪,我们去一家大酒店的迪厅。蹦迪的时候音乐震耳欲聋我觉得没法聊天了,耳膜心脏很难受,后来他们拉我一起去舞池蹦,奇怪,我的耳膜不疼了,心脏也不难受了,因为我动了,不再是局外人。你应该有类似体会,在旁边坐着,砰砰,砰砰,每一锤都砸在你心脏上,一点儿受不了,等你去蹦的时候你发现耳朵不聋了,音乐弥漫在你体内,血液沸腾痛快极了。所以你一定要参与,参与进去之后你就开始叫啊什么的,这是一种原始欲望,可能来自生物本能,也许是一种潜伏的遗传。好多经验都起因于一种化学反应,有的是直接的药物反应,酒精反应,有的就是一种声音,气氛,灯光,产生一种真真假假、虚幻的感觉,迷幻的暗示,它把日常隔离了,然后,你的本性你的下意识你的欲望你的动物性,全都释放出来。
摄影发明以后还仍然有人在画写实画,安格尔就是在摄影出现以后。也有一些艺术家利用了摄影,德加就是其中较早的一个。他画舞女的那些画视野很偏,角度倾斜,中心人物常出于画面的边缘。这种动感作品如今天照相机抓拍一样,不可能是现场写生的,一个女人在跳舞在旋转,灯光这么照过来,德加显然在楼上包厢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他是不是用照相机,我猜想他可能用铅笔速写下来,但我想他的视觉经验以及趣味肯定和摄影有关,因为照片提供了好多不同的视角。我们看印象派的那些风景画,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感觉——画家的视线在离地面一米多的距离。架子就这么放的,地平线在这个高度,你看得出的。肖像也是,被画的人跟画家在一个视平面,很少有楼上画楼下,没有便携式照相机,谁会有这样的取景意识呢?摄影,这是我的猜测,德加肯定看过一组俯拍的照片,觉得看人是可以这么俯看的。
刘晶晶:他们一定也在楼上包厢看过芭蕾舞剧。
吴亮:但是不会有这个意识,直到这个视角用摄影图片固定下来之后,才有这个意识。比如说我这样,你会觉得我的手很怪,但看照片就不怪,你相信照片的逼真,以后就认同这个视角了。
还有一些人,艺术史上有些人是不怀好意的,说塞尚是画人体画不准啦,塞尚确实一直都很佩服德罗克洛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德罗克洛瓦画人体一定是比塞尚准确得多的。你看塞尚画那些几个洗澡的女人,我在大都会看到这幅巨作,太难看了,几个女人很硕大很粗壮,就像干枯的树干,你不能用安格尔或雷诺阿的标准去欣赏它,你得先被它的气势镇住。假如我们的视觉习惯是安格尔式的,或者用雷诺阿那种眼光,那种很漂亮的,外光的,闪烁的……但塞尚那个女人体就是难看。塞尚画静物好,结实,硬梆梆的苹果,没关系,静物就不是女人嘛,女人我们都太熟了。但后来等你看到毕加索画哭泣的女人之后,你就能认同塞尚的大浴女了。然后你再看德库宁,毕加索的女人又妩媚了,因为德库宁那些美国女人,像猪一样肥壮像牛一样凶悍,都是被教会的,你会改变自己,他们是大师啊。对,这里面还有一个大师灵晕的问题。本雅明有一个词用来形容古典艺术的终结。“灵晕消逝”,在当代,灵晕作品消失了,明星的灵晕出现了。这个变化很重要,作品的灵晕消失了,但艺术家的光环出现了。一个小便器是没有灵晕的,但是杜尚有灵晕,我们被吓坏了。在受洗仪式上一个主教拿碗水,朝你头顶洒一洒——别人洒没有用,别人洒他还要骂你:“你怎么把水洒在我头上?”——圣水,那个叫主教的人穿个主教衣袍,管风琴弥撒曲那么一响,神圣感把你笼罩了,还有圣水的点化。这个圣水怎么来的?是一套仪式给它的,就一个特殊场所仪式,一个人物一个动作,行了。这种宗教仪式的灵晕都靠一套仪式……同样的灵晕,这里是把艺术家变成偶像,变成明星,变成一个超凡人物,一件普通物品都是艺术品,一幅坏画都是杰作,因为什么?因为知识——历史、传奇、故事、教科书,杜尚!他是杜尚!
刘晶晶:据说杜尚的国际象棋下得很好。
吴亮:不好,不算太好。
刘晶晶:那么业余棋手里面他应该下得算很好,很多人这么捧他。
吴亮:那么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因为崇拜他。杜尚是国家队的,好像是一个比较次要的棋手,这个其实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