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郁达
说起来,我与焕元从相识,到成为至交好友,书法,还有与书法有关的种种事情,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或者说,书法是穿针引线的媒介。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总起于各种各样的缘份。而我因书法而与焕元结缘,对我们两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快乐而幸运的事情。
记得是十多年前吧,我、闵思源君,还有焕元常常聚在一起谈诗论画、饮酒品茗。那时,焕元好象是刚从贵阳的一所商业专科学校毕业,踌躇满志、风华正茂,却蜷缩在一家不太景气的百货公司里无所事事。贵阳本来就是一个闲散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玩家”,有玩兰花的、有玩石头的、有玩围棋的,还有玩古董、玩盆景的……,林林种种,真是不一而足。像闵思源君,在我眼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玩家”和奇人:以一刑警出生而成书家,书画篆刻、鸟兽虫鱼,无一不精。且瘦骨清像、潇洒出尘,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度。其时,闵君好象是在玩邮票,兼顾音响发烧,相形之下,书法更象是一桩“业余”的事情。古人说“偷得浮生半日闲”,那是因为当时的书家、画家都是吃官饭的大忙人,作诗画画的时间的确是偷出来的。焕元当时有的是时间,根本不用去“偷”,就跟闵君学起了书法,闵思源是他书艺上的老师、领路人,这是他常跟我念念不忘的。
在中国传统的艺术形式中,书法其实是非常本质的一种艺术方式。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就说过,书法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中国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了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是反映生命的艺术和表达民族美感的工具。(见宗白华《中国书法艺术的性质》,《美学与意境》430页)如此说来,书写这样的雕虫小技竟也与每一个独特的个体生命性灵有着一种血肉般的连结,如胶似漆,有如人的呼吸。读老杜的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令人感慨无已的就是那其中浏漓顿挫、剑器浑脱、人剑合一的境界:“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读罢令人心中顿生向往之意。
人书合一,得意忘言、得鱼忘筌,不但是书法,也是一切艺术形式、艺术行为的最高境界,只是这境界却非惨淡经营所致,而是要在日常修为中自性悟得。王静安先生曾在其《人间词话》中拈出做学问的三种境界,拿来比附说说焕元的书艺,我以为大概是由第一种境界出来,刚刚登上第二种境界罢?正是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其一,他于书艺,不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心很深、而且是从一而终,从无旁骛。先说临贴,揩书下过功夫的就有唐人四大家,然后上溯至汉魏碑版;行揩,他取法于二王,旁涉苏黄米蔡,最后对王铎、黄宾虹、林散之等用力较深;再说创作,他开始有自己面貌的作品大都带有一丝简牍、书信的趣味,走的是学者书、文人字的路子,根正苗壮,率性而为,无法之法,显得自由漫烂。其二是焕元于书艺,与我一样,很少功利之心,纯粹就是喜欢,因喜欢而“鬼迷心窍”,渐渐成瘾。但他在书艺上所用的时日、金钱,可以说不计成本,几近于痴迷不悟。这样的人及其所为之事,有好亦有坏,坏处是,少有发表、见于媒体的机会,少有同行及书友的追捧,少有官场、商场与书法行会之间的应酬交换;而好处呢,自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必拿书艺去作稻粮之谋,酬酢之事,想写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就比有些职业书家来得痛快、自然。
古代做官的大都是文人,而文人也大都有个一官半职,所谓文人士大夫的传统是建立在田园牧歌的农业社会基础之上的,所以很少有职业的书家。书法,是行有余力的笔墨游戏,很少拿它当饭碗的。而书法在当今中国社会,早已演变为一门与世俗权力和金钱最紧密结合的艺术形式,这其中的根由。不外是书法由大众文化而变成“精英文化”,书写活动中的功效性、实用性让位于艺术性、审美性。书法成为专门之学与特权,这就为那些“以名得书”之人预留了空间。当今中国习书者之多,恐怕在任何一种艺术门类之上。这就使书艺活动也惹上了一些“江湖气”、“市侩气”,早已远离游戏心态。以此来观焕元的书法,我觉得最难能可贵且不易的是,他近些年来虽身在商海却能游韧有余,保留了游戏笔墨、寄情书艺的雅兴与闲情,这,又与古代的那些书家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沟通:在心态上、在行事上都不那么浮躁。
焕元的字与其温厚敦朴、委婉细腻的性情相近,比较注重点画、运笔之间的气韵与格调,起承转合、用笔用墨,处处透出一种神闲气定的祥和之气,比如,最近的行书斗方就是这样不露机锋、阿娜多姿的佳作。所以,我曾说过焕元的字近儒者而远道家就是这个意思。儒者仁厚,道家野逸。一阴一阳,倘能阴阳互补,动静相生,离“大道”不远矣!高明的书家都应当如此,不知焕元兄以为然否?
我与焕元相识近二十年,他给我的印象,是重情尚义、敏于行而呐于言,有古代遗风的那一类好好先生,总是平平和和的,不急不躁。而我的性情却要激烈得多,以为自己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做事不计后果。但,奇怪的是,我们总能友好相处,而且是推心置腹、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这大概也是一种默契与互补罢?
古人有云:“观其为文不随时趣,与之定事大有古风”。写字是游于“艺”、修心养性的风雅之事,字和文章到了一定的境界的都是写自己,所谓“字如其人”就是了——焕元的字与他这个人是相通的,书艺在他的身上已经化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喜欢他的字,更喜欢他这个人。
甲申年孟春于昆明圆通山下兽邻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