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天性比较懒散、随便,能对付的事,就不肯稍稍多花点气力。虽然做了“画家”,于笔墨纸砚之类其实都不很讲究。只是时间长了,就有点积习,以为这纯属个人的毛病,就像下棋的人,有的喜欢用日本式的两面鼓起来的子,有的就无所谓,还有人喜欢在对局的时候玩一把折扇等等,其实这些应该跟棋艺的高低都没多大关系。
就毛病而言,我最“讲究”的应该是纸。因为我只画一遍,所以不肯用比较厚的纸,其实就纸性而言有一种薄的毛边纸画起来就很舒服,(而且便宜,价格差不多是稍好一点的纸的百分之一,上海人说话格算),所以刚开始乱画的时候大家好像都爱用,8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在北京骗洋鬼子的钱用,好多画就是用这种纸画的。有一次好像是在意大利使馆的文化处做一个小展览,冯其庸先生来,看到我画的一个古代“村长”类型的料峭小老头,一个人坐在山泉边上做很深沉的单相思状,他就喜欢。一看我用的是那种最格算的毛边纸画的,老人家就跟我急起来,说这种破纸,过二十年就是一把灰。我肚子里说,再过一百年,我们大家都是一把灰,当然,嘴上是不敢放肆的,就连连点头称是,保证以后一定不再。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这种纸画,因为我又碰到一种更格算的纸。那时候,我在阿城家里刷夜,这家伙常在云贵一带混,有一天就掏出几张特别土的皮纸给我看,我试了试,画起来比毛边纸的感觉还要好。他又让我使劲儿撕,果然很不容易斯坏。他说这是云贵那一带人用来糊窗户包杂物用的土纸,很便宜,两分五厘钱一张,他带了一些回来,那时候他的公子还小,大概也就刚刚到了喜欢无端的糟踏东西的年龄,阿城就让他撕这纸,可他怎么都斯不坏。比怡红公子让晴雯撕扇子格算呢。以后,我又托人从那边买了几百刀回来用。
因为生纸不很好控制,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就愿意寻一些半生不熟的纸来画,到纸店去买那种“撒金宣”,因为要做成仿旧的样子,其实那种纸上已经刷了薄薄的一层胶。我那时候的样子实在不像个画画的(现在好像也不太像),纸店的营业员其实可能是好心,就问我买那种纸要干吗?我说,画画。营业员就说,这种纸不能画画,(那种纸可能本意是想仿撒真金的蜡笺,是用来写字的)我说,拿这种纸画画了,警察会抓吗?营业员见我不识好歹的样子,就把纸卖给我了。我就开始用撒金纸画画,后来看到还有其他一些朋友也喜欢用这种纸画画了。
后来用毛笔的日子长了,就开始不怕生宣了,但有时候还是要用那种撒金纸,它有它的味道。圈子里认识的朋友慢慢多了,就有人给我搞来一些存了几十年的旧纸,棉的很,用着确实很舒服。上次上海的朋友来南京玩。吴二三兄又给我带来一些清代的纸,那就更好了,可是我又反而不敢画了,就先包好,放起来,以后再说吧。
小猫
(本来好像应该谈谈笔、墨什么的了,可是突然想起了一只我养过的小猫,就先聊聊这只小猫吧) 在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一天,妈妈带回家一只小猫,真正的小猫,怯怯地靠着沙发脚,也就我的拳头那么大。一对晶亮的小眼睛看着它新的家,新的朋友。姐姐盛一小碟米粥给它,它只是闻了闻。妈妈说它可能还在吃奶,还不会吃饭。我就省了自己每天的一小瓶牛奶和两块饼干喂它。它没有另外的名字,我们就叫它小猫。小猫渐渐大了,每天一小瓶牛奶和两块饼干已经不能吃饱。但是它不肯吃别的东西,米粥,面条,放在它面前,起先只是闻闻,后来连闻都不闻。妈妈和姐姐都说它被我弄坏了,我只好把每天的一毛钱零用全到菜场去换成了人家不要的小毛鱼,小米虾什么的,妈妈帮我把它们洗净了,放在小奶锅里煮好,再拌两小勺米饭,它吃得很香。后来,它一直就这么着,全家人都只好迁就它,因为它已经被我弄坏了。那时候我已经能从妈妈的书架上把《红搂梦》找出来,悄悄地去读,不很懂,就觉得林妹妹蛮作的,有点像我们家的小猫。后来我被“推荐”上了南京艺术学院,学的是“工艺美术”,但是我想画画。一直到我毕业留校,当助教,我的指导教授都很不满意我的“专业思想”不稳固,我苦恼,犹豫,不知怎么,我就想起那只小猫,不爱吃的东西就不吃,宁愿饿死。最后,我倒是没有饿死。一直到现在,经常,我想起那只小猫,
“笔”记
我画画一直用的是一枝小号的“古法胎毫”,已经二十来年了,画惯了,反正我画画是“先射箭后画鸟”的那一派,画到哪儿算哪儿,也并不在乎还有没有锋,就像一个“剑客”,大概看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那把破剑是跟性命差不多的。 中国人讲笔,第一笔杆要直,所谓“笔直的”,小时候老师教我们挑毛笔的时候要把笔放在玻璃柜台上滚,咕噜噜很顺的能滚起来的就说明笔杆直。可我那枝胎毫买的时候就没好意思使劲儿挑,日长月久,水侵烟熏的,它自然弯腰驼背的就更加厉害了,再加上那笔杆用的也不是什么好竹子,还在煤油灯上七死八活的烤过(为了冒充斑竹),所以笔杆会裂,笔毛还会掉下来,(古法讲究笔毛是用松香烧化了滴在上面和笔杆粘起来的,那时候的读书人多文雅,脸白白的,个个长的都跟孙老师那样,可我不是那种型号的,我是吃起猪头肉来没够的那种,粗鲁啊,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它彻底的骨肉分离……(说到骨肉分离想起来一个朋友跟我说,他们下放的那儿 镇上有一个江湖郎中在街上摆个摊子替人拔牙,来一马大哈,问他,拔的疼不疼。他说,有药,一点都不疼。就拿膝盖把马大哈的脑袋顶在墙角上,往他嘴里滴了两滴花露水,就使拔鞋钉的那种老虎钳就拔。马大哈疼的如杀猪一样的叫,就不干了:你他妈不说不疼吗?那江湖郎中说话很有道理:放你妈屁,不疼?骨肉分离啊,能不疼吗?此为及时插入公益广告,下面继续)……为了不让它骨肉分离,我就拿中秋节捆月饼盒子的那种小绳子给它捆了个结结实实,再用地摊上买来的一种最新高科技产品,什么几零几的胶水,把笔毛死死的粘起来,估计叫那江湖郎中用拔鞋钉的老虎钳也很难拔下来了。 有一次,我在夫子庙,一条还没来得及拆迁的旧巷里,拿这支古法胎毫写生。就来了几位美女,手里还拎 着明晃晃的龙泉宝剑什么的,应是刚刚搞完晨练,在我后面兴趣盎然的看了半天,就开始议论,你看人家老师傅,连枝新毛笔,也就两三块钱吧,都不舍得买,还这么刻苦、用功。现在画的是不太好,不过人家这么刻苦,以后说不定还能上个老年大学呢。
疯狂过瘾
作为材料讲,我的墨很简单,倒半瓶一得阁,放在一个磁盆里,让它慢慢的变干、变浓,画的时候再用小勺舀一点滚水调一调。否则刚到出来的新墨太希,画起来就单薄。以前人也有砚台不洗的,叫宿墨,黄宾虹、关良等等就爱用宿墨画画。 “早年”,我不敢用墨,画画大多是单而极细的线,心很想放纵一下,手却老是使不上力。就开始多写字,我迷老颜的《麻姑》和《家庙》,整天写,上了瘾,什么事都不愿意再做,连吃饭睡觉的心思都不太有。那时候我正单身呢,一个人在北京飘,没人有权力来“硬劲”照顾我,我扛了三麻袋花生,两大箱可乐放在家里,锁了门,拔了电话,拼命的跟《麻姑》、《家庙》、《魏碑选》,八大、青藤、齐白石这些字帖、画册叫板。饿了就剥一把花生,渴了就灌半瓶可乐,困了,就找一盘最无聊的三级片,看不了两分钟,马上就睡死,醒了,就爬起来,也不洗脸、刷牙,连表都懒得看,接着再过瘾……几个月以后,笔底下的力量就见长,笔道开始变粗……就在这段时间,阿城从美国回来,被我拖来玩过一次,我把塞满了床肚底下的一大堆黑漆麻乌,乱七八糟的画和字都翻出来给他看,家伙憋半天半天给了一句评语:“就连古人一块儿算,使这么大劲儿的好像也没有。”被这个大哥级的朋友表扬了一下,我那份欢喜当然是非同小可,连忙讨好他说:“你挑一张吧。”他翻了一会儿,大概是拿不定主义该拿哪张,就骂起来:“他妈的,不带这么折磨朋友的。”我赶紧给他挑了一张乱七八糟写了好多字的,他挺喜欢,我当然也很高兴。 可我还是不很敢用墨,还是有点怕,怕什么呢,好像是怕水。水少了,墨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像个公鸭嗓子被人掐着脖子唱歌。水多了,又会瘫在纸上,古人管这种瘫在纸上没有力气的墨叫“墨猪”。咳,“墨猪”!我真想刻一个图章,就用这两个字,跟自己调侃一把。恰恰在这段时间,刘晓纯先生等来组“第三届中国油画联展”的稿,我就又开始疯狂的玩油画,昏天黑地的又画了两个月,把这个展览混过去之后又来画水墨,突然发现不一样了,画“油画”的时候,笔搅在调色油和颜料里,总觉得自己在跟铺马路的沥青打交道。突然回到宣纸上,就舒服多了,心里想老子马路油都不怕了,还怕水吗?也许这是所谓第七个烧饼,我开始怎么画怎么开心,墨猪也好,公鸭嗓子也好,都跟我没关系了。喜的我不停的打电话给各路朋友,告诉他们我现在不怕水了,人家以为我参加了游泳队。跟打麻将的人胡了大牌一样,我更不舍得睡觉了,每天疯过瘾,一天大概也就睡两小时左右,有过了个把月,突然小便蜡黄,恶心,浑身无力,朋友把我弄到医院一查,我得了很严重的肝炎。我这才知道,过瘾是要付代价的。 还好,我竟然又没死,现在又他妈的能胡画画、乱写“诗”了,真他妈的过瘾。
有很多儿童画、农民画(字也一样的)差不多是一种自然风景,它的美,是我们这种“专业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但你的字其实已经不是这种“自然风景”了。读你以前的文章,知道你好这一口好像也有些时日了,跟打架一样,你出手已然不完全是那种“车轮拳”,找人拼命捡起红砖就劈的那种,你出手似乎还有点“架子”,这种架子注定你已经不能回到“原生态”的唱法上去了,而你的“架子”又太过想当然,太过不讲究,我猜想,在你玩毛笔字的游戏过程中基本上没有碰到过比较“牛逼”的东西,你的这些架子,完全是靠你读各种好坏不管的印刷品的时候瞎琢磨胡比划出来的。从理论上说瞎琢磨胡比划当然是可以的,但在实践上是太困难了,因为毛笔字这玩意儿,已经被古今几千年的大大小小的牛逼们玩儿的太精巧了,所以单凭自己瞎琢磨,几乎就是不可能进入游戏价值的。例如我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在南京的小街仄巷里串,不当心就会碰到哪个同学的爷爷,或是哪个朋友的邻居是个牛逼很大的书法家。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在马路上看到有造反派在刷革命大标语,是那种“新魏体”的美术字,我就说了一句这字写的好,旁边一个同学的邻居老头就不干了,一定要拖我到他家里去,给我看他藏的碑帖,好多都是原拓,逼问我究竟是帖上的字好,还是马路上标语的字好,其实当时我也并不很清楚,只是被老头叫板的样子吓住了,连连说是帖上的字好,后来才知道他老人家其实是很牛逼的,我后来就跟他去过高二适家,林散之家等等,看看他们的字,看看他们的藏品,所以自小对究竟什么样的字好,有了一些认识。所以我觉得,先生现在好像第一步先要解决眼界问题,不知道你周围有没有在书法上真正玩的深一些的朋友,最好能先看一些原作,再听他们聊聊。慢慢等自己的心里有了一些很好的东西打了底,然后下面就比较好说了。
图章等等
图章,中国人叫“印”。起先是表示信用的,皇上的最牛,叫玉玺,然后有官印,私印等等。在表示信用的姓名、官衔以外呢,许多爱玩的朋友还断一些明言警句,诗词联语什么的,刻在印上,这一般就跟信用关系不大了,所以叫“闲文”印。据说比较早爱玩“闲文”的是文征明的儿子叫文彭。但是在文彭以前,例如汉印里面已开始有一些花押,吉语什么了,那意思就有点像后来的“闲文”。古人的闲文很见人,有些鼓励人用功、奋发的标语口号一类,如“锲而不舍”什么,现在读着觉得蛮搞笑的,真正用功、奋发的人大概自己是不肯这样标榜的,整天喊这类口号的人,大概一般都是不肯用功,不能奋发的朋友。有些闲文就真的比较闲,读着挺快活,如“奇书无价”,“大半生涯在钓舟”等等。石开兄刻的图章我很喜欢,有一次他跟我说,你看过我的图章里面包括发表过的,得过奖的,都行,你挑一块,就送给你。我也不知道他老兄这会儿吃错什么药了,有便易不占王八旦,我赶紧就提“无理要求”:好多年以前你有一方闲文印发在《江苏画刊》上,叫“曾在田间学农稼”,我非常喜欢。石开听了,不说话,犹豫着,我想,他应该是不舍得了,那差不多是他的“成名作”了,一方无匡的草篆,布局很“松散”,笔划却是绵里藏针很有金石味道,很见性情,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图章刻得再好,不过一件玩意儿,精一点粗一点而已。看了这方印眼前一亮,突然觉得,方寸之间也是一个大大的乾坤。好像许多“石开迷”也是自这方印以后认识他的,便觉得自己有些过份,就说,不好意思,开玩笑的,不要你这块了,随便换一块别的吧。石开就告诉我,其实,他没有刻过这方印,当时《江苏画刊》组稿,他一时兴起,用毛笔在纸上随手画的。后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当时《江苏画刊》的编辑卢浩兄,卢浩也觉得这石开是挺神的。后来,石开送我一方也是他在自己的印谱里发表过的印,用很随手的铁线刻了两个篆字:“豹变”,章料是一块白寿山,粉雕玉琢,晶莹剔透,章和章料我都喜欢,很高兴。就挑了一幅自己觉得还说得过去的画,借一句旧诗:“买石饶云”,题在上面送给他。
关于写生的杂感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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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一朵花,一个女人,一片山水感动了,就画那点“感动”,足矣。像不像,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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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都要画的出的,有些东西是画不出的,或者不要画出的,找那些能画的出的来画,古人说这件事叫“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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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不知道“解剖”、“透视”,却画出了比“写实”还要写实的形。“解剖”、“透视”不重要,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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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材料的制约,往往就是它的价值所在。比如银幕,可以“弥补”一些舞台的“缺点”,却往往失掉更多舞台
原有的神韵。 “笔墨”不是笔和墨,是笔和墨传递出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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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找她的表情,不是只在她的脸上,也在她的动作、姿态上,更重要的是在她的……不,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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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一个女人,一片山水,
用眼睛去读,
用铅笔去读,
用毛笔去读,
用心去读……
用性命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