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现实?现实主义艺术在以往几十年的历史里,我们每挂在口头,但现实中积累羸乏。现实主义是对人之现实的正视。这种正视,往往是对因为凝视而带来压力的事物而言。
上世纪60 年代在纽约一个地下室开始做起的实验剧场LA MAMA( 或译为“辣妈妈”),如今已成规模,名气经久不衰。而上海有一个宣传少、规模微型的“妈妈拉”剧场艺术节,运作已有两年。第二届“妈妈拉”2009 年12 月中在东大名创库ddm 举办,为期两晚,共演出6个小型剧目。创作及演出者有上海的年轻艺术家,也有远自广州来的。策划人亦是演出者之一的戴陈连来自杭州。这个艺术节的一些开支,由他自掏腰包。
东大名创库的空间,在演出中被分成三个演出区域。观众从一处看完,根据现场人员指示,拿了凳子换到下一处,不同作品,观众从一面观演到四面观演都有。罗月冰单人演出的《床》的表演区域,就摆布得像个房间,观看者像是接近某人的私秘卧室。那个装置出的卧房,有着时尚杂志的调调。在接下来的肢体表演中,当下中国都市或向往都市的年轻女性的身体,以及她们的性观念,从她们已然十分西化的表皮和“腔调”中,抖落出来。表演里的男性喻象,竟是一只或夹腿下或吹乱发际的吹风筒。
上海舞者Nunu 的《母象》和李震的《小孩》,都试图突破自己以往的舞者身份,或那个名分下训练成型的表演方式。那是某种传统之下,不论冠以现代还是当代的舞蹈技术训练,都可能形成的一些表达范式。他们或许是在尝试要改变自己既有的舞蹈语汇和舞者身体。
日常和生活中的体态及细节,成为他们最容易接近的素材资源。于是,他们手里都有一部收音机或MP3,都不再穿能展现他们舞者身姿的服装,而让看来更家常的衣服,甚至将自己裹得有些臃肿。他们在演出空间里踏着生活中的脚步,而不是舞步。那类不易按他们以往定式舞蹈的身体——母象或小孩,进入了他们的创作视野。这种做法,似乎很合策划人戴陈连期望的方向。
他在艺术节的简介里写道:“今年‘妈妈拉’的主题是局部叙事……局部叙事所力求的是对生活本身的细致微观的诗意描写,关注生活的角落,关注被隐蔽的欲求,试图展示人本身、现实本身。展演作品表面上看似艺术话语范式的‘艺术性剧场’类型,看似试图消解所谓剧场艺术的边界问题,实则是对现实主义的回归,删除毫无血肉质感的宏大叙事,删除干涩肿胀的观念表达。我们把日常生活的能量带入剧场……从局部切入,努力回到现场本身、人本身。”这更像是宣言的简介,经我节选,味道或会有些走掉。那些味道与“妈妈拉”的名字联系着,也许更能从戴陈连自己的现场作品中揣摩。
他的《偏方1:关于对时间的现实描述》,是一地白纸,屏幕上放着他做的絮叨而又破碎的皮影戏,边上是4 只正烧着的煤饼炉,上面烧滚的开水带动水壶鸣叫,冒出白色水蒸气。再旁边,老式修鞋缝纫机和工业电扇时断时续发着一种近乎旧时代的声音。唯一的一个表演者,或者说是那些真正进行“表演”的道具的操作者,在那里忽而忙碌,忽而静待。最后,十几只相思鸟从一只江南人家的竹篓里飞出,散落在东大名创库四处,发出悦耳鸟鸣。他原计划的,是几十只涂黑了乍看像乌鸦的鸽子,劈头盖脸飞出。
剧场是对观演关系的构建和现场的再造。艺术家或在里面以充分的想象力,提供出自己的感知,以待沟通,里面并且往往有意无意地带了他/ 她对世界的核心看法。“五四”运动前后和之后人民共和国倡导的现实主义意识形态,对今天的中国文艺仍有重大影响。尽管许多涂脂抹粉打了这个旗号的应景文艺,只能算作它的反面教材。今天,形式上可以学习从西方发展起的现当代主义,或去做些民俗的追挖,但内核里,人们似乎依然不愿逾越“现实”之雷池。或因为百年来“现实”变迁之巨大,让人无法不受它刺激;或因60 年来,意识形态教化深入人心。然而何为现实?现实主义艺术在以往几十年的历史里,我们每挂在口头,但现实中却积累羸乏。
最近在上海大剧院小剧场,看香港话剧团演出的《洋麻将》。且不讨论它的关于美国养老院里的问题,是否具有普世性;单就讲那两位老演员的演出,让我对现实主义的看法,有种豁然开朗之感。现实主义是对人之现实的正视。这种正视,往往是对因为凝视而带来压力的事物而言。当年库尔贝因试图将那些底层人的生活和样貌,带入巴黎艺术沙龙,让那里的人们正眼看待,而带动现实主义之说。《洋麻将》中,男主演孙为民的表演里,一定有他或导演李国威对现世人生之不堪的不断深入挖掘所带来的压力体会,才能展现角色一败再败、一败涂地,在尾声猛然以杖击桌的惨烈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对人性有根本的看法和采取直面的态度。剧本提供的文学底子当然重要,但不仅如此。孙为民的现实主义,套用前面简介里的要求,他对生活质感的经验把握,已将日常生活的悲剧能量带到我们眼前。“妈妈拉”带来的思绪,在《洋麻将》那里是另一种有分量的回应。
跳到另一个不算太跑题的话题,随着时代变化,对于纽约“辣妈妈”,现在让隔了大洋的人心仪的,多数已是想象中的纽约文化时髦。而那个时代的理想情怀,仰慕或能以实际行动追随的,在我们周围环境里其实不多。从“妈妈拉”宣言式的简介里,我们或能嗅到点味道。有趣的是,它的策划人在那个简介前部写道,“妈妈拉”是他上厕所时在杂志中偶然翻到“妈妈”两字,随后又翻到“拉”字,因此成名,无意义。但我以为,自从强势的欧洲文化史里,有个名声显赫的达达主义,还不出百年,我们便将随便找到的词拿来为文化活动冠名,已然不会无意义——我自己不也随手做着“妈妈拉”与LA MAMA 的联想?
作者为戏剧家、艺术评论家